這兩天,全網(wǎng)被一個駭人聽聞的新聞刷屏:杰瑞集團副總裁、中興通訊獨立董事、首席法務官、注冊律師鮑毓民,性侵14歲“養(yǎng)女”長達四年之久。此事挑戰(zhàn)人性的底線,讓無數(shù)父母激憤、暴怒,更可能涉及復雜的保護網(wǎng)—— 小女孩被性侵之后,第一次報警不了了之,第二次報警不予立案,第三次報警才有了結果,但距今已經(jīng)半年之久遲遲沒有推進……
而在日本,也有這樣一位受害者女性:伊藤詩織。她是日本第一位公開控訴性侵的女性。2015年,伊藤詩織被日本知名記者山口敬之迷奸,維權4年。她的實名指控, 引發(fā)了日本社會對于性侵的關注,日本110年來未曾變更過的刑法中性犯罪相關條款,因此得到了修訂。
今天,我們分享這位偉大、勇敢的女性的一篇演講。她說: “如果我已決心赴死,那我會在死去之前竭盡所能,借新聞之口,講述自己的故事。假如沒人能談論這件事,那我就用自身的經(jīng)歷做例子好了?!?
本文轉(zhuǎn)載自公眾號“一席”(ID:yixiclub)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伊藤詩織,今天我要聊的是一個不太容易談論的話題——性暴力。
在日本,要談論這個話題相當難,某些地區(qū)也會把這一話題看作禁忌。所以你們今天能來聽我講,我非常開心。
一直以來,我的夢想都是成為一名記者。但我發(fā)現(xiàn)媒體這片天地主要由男性主導,尤其在日本。正如在下面這張照片中看到的:中間唯一一位女性就是我。
日本前首相的新聞發(fā)布會,“我”身邊絕大多數(shù)的記者都是男性
在日本,情況正是如此。作為女性記者,我有時需要拼盡全力。但我相信講述,也相信真相,所以我深愛著我的事業(yè)。但很不幸,在我事業(yè)剛起步時,我被一位位高權重的記者前輩性侵了。從那天起,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變了。
調(diào)查人員對我說,“假如你報告了這個案子,以后就再也不能在日本工作了?!笔聦嵣希谖以噲D向警方報告此案的過程中,我的確感受到了來自社會、媒體的種種壓力。
性教育太重要了!
關于性暴力,首先我想聊聊“同意”的概念。不幸的是,在日本的強奸法中,不曾界定“同意”。這是很大的一個問題。
這是NHK(日本公共電視臺)做的一個調(diào)查。他們的問題是:以下哪種行為會讓對方誤解你已“同意上床”?
如你所見,有11%的人認為“如果兩個人單獨吃晚飯或在外面吃飯,就是同意上床?!蹦銈兏倚艈??但這可是NHK的調(diào)查結果啊。
此外,有23%的人認為“假如兩人乘坐同一輛車,對方同意上床”;甚至如果你喝醉了,有35%的人認為這是默許性的發(fā)生......
我們每天都要工作、都在生活,這些就可以表示同意?太可怕了!
我們?yōu)槭裁磳Α巴狻钡母拍钜粺o所知?因為學校不教我們。尤其像我就讀的公共學校,他們從來都對“同意”避而不談。甚至只是學習性傳染病有多可怕,僅此而已,因為他們不想談論性本身。
實際上,屏幕上列出的所有選項:一起喝酒,一起吃飯,一起乘車,喝醉酒,這些都不表示同意。
這是一位年僅四歲的性侵幸存者,我在塞拉利昂和她聊過天。圖中是她在用娃娃解釋當時的情況。
她的母親是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女兒被強暴了呢?是因為她教她女兒:女兒,如果有人碰你的身體,碰到比基尼能覆蓋的部分,這是不可以的,并且這不是你的錯,如果發(fā)生這樣的事,你可以告訴媽媽。
然后這個4歲的小女孩對她說:媽媽,爸爸就是這么做的。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母親才得知了女兒被丈夫強暴的事。我這里想要強調(diào)的是,尤其是對于孩子而言,他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應該教會孩子的是:
首先,如果這件事發(fā)生了,并不是你的錯; 其次,我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空間,讓他們能向任何可以求助的人報告。到今天,日本的性教育依然落后,我們從不去談什么是“同意”,也不會教孩子關于男性和女性生殖器官的知識,但如果孩子們連性器官都不了解,他們怎么去解釋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呢?
在塞拉利昂的一家性侵犯救助中心,90%的受害者都是兒童。正因為他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他們總是會說,有人從我后面做了那件事。他們沒辦法描述,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性器官的名稱。
因此,性教育真的太重要了!如果學校不能做,那么就像這位母親一樣,在家里完成。
改變社會層面的救助
另外,我們需要改變的還有社會層面的救助。性侵犯發(fā)生在我身上時,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當時東京只有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性侵犯救助中心,我打電話給他們。但他們和我說,必須由我本人去那里面談。
那家救助中心距離我的住處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我沒辦法前去,我當時太害怕了,出不了門,沒辦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所以最后就沒去。
這類的性侵犯救助中心必須更容易找到,它應該以醫(yī)院為依托,或是任何我們可以馬上聯(lián)系到的地方。因為在你遭受這種事之后,你首先需要的就是提供物證。
我在斯德哥爾摩探訪過一家醫(yī)院,他們有一個365天都是24小時營業(yè)的性侵犯救助中心。如果你去到這家醫(yī)院,他們會幫你搜集你需要的物證。
斯德哥爾摩南綜合醫(yī)院“強奸受害緊急救助中心”
他們做得非常好的一件事是,他們會替你保留六個月的證據(jù)。
因為對于遭遇性侵犯的受害者而言,他們可能當下不知道該怎么做。因為通常來說,這類犯罪中有90%的施害者是你認識的人,可能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上司。
因此你會困惑:我要不要去報警呢?如果報警的話,我們的關系怎么辦?我的生活會發(fā)生什么改變?你需要時間去考慮這些問題。
這家醫(yī)院會替你保存物證,這在之后的調(diào)查階段非常關鍵,也能給你半年的時間去捋順。在這里你還可以接受心理輔導,這同樣是必要的。
這是性暴力受害物證采集包
日本做的一項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只有大約4.3%的受害者會選擇報警。
為什么另外96%的受害者都決定不報警呢?因為大部分情況下,有90%的性侵案件都是熟人之間發(fā)生的。
要知道,性暴力或者性騷擾的施害者,通常是那些比你更有權勢的人,可能是你的老師,你的父親,你的上司,這就使得報告性侵犯難上加難。
另外,日本的警察系統(tǒng)中只有8%的警官是女性。你要報警的話必須和男性警官報告,這真的太難了,非常困難。
當我到了警局,我不得不求接待處為我分配一名女性警官。我和這名女性警官聊了大約兩個小時,我抽泣,大哭,害怕得不行。但在談話結束時,這位女性警官說:“非常抱歉,我是交通部門的,我沒辦法接手你的案件,請和更高層的調(diào)查人員講吧?!倍毡静粌H女性警官人數(shù)少,職位較高的女性警官人數(shù)更是少得可憐。
我經(jīng)歷的另外一件事是,在有些情況下,你必須要重現(xiàn)強奸經(jīng)過。
這件事同樣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躺在墊子上,然后兩三個男警官拿過來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偶,放在我身上,他們要求我用人偶重現(xiàn)那場噩夢,重現(xiàn)強奸的過程,然后他們拿出相機拍照存證。這一切發(fā)生時,我不得不封閉所有的感受,因為這太恐怖了。
我和其他幸存者聊到她們?yōu)槭裁床粓缶瘯r,她們同樣說,“因為不得不和男警官聊這件事,他們非但不能感同身受,還會質(zhì)疑你,而且你還必須回憶犯罪現(xiàn)場,回憶那絕對不想去回想的一幕幕,甚至你可能還得重現(xiàn)這段經(jīng)歷?!?/p>
司法體系需要改變
下圖是一份不同國家的性暴力、強奸案發(fā)生的件數(shù)的排名,這個排名只計算報告了的性侵犯的案件數(shù)量。
你可能會認為:瑞典的案件數(shù)這么高,肯定是個危險的國家;日本占比那么小,這類案件一定很少發(fā)生。
但事實恰恰相反。
這不過是因為,在瑞典更容易報告性侵犯案件。另外他們計算性侵犯案件的方式不同,一次強奸就算一次。這也是他們報告性侵犯的案件數(shù)相對較多的原因之一。
而日本之所有這類案件少,不過時因為4%的受害者會選擇報告性侵犯案件 。
就像曾有人說過,強暴是被隱藏最深、報警最少的重大犯罪。(喬恩·克拉考爾《米蘇拉:一起動搖名牌大學生的性侵事件與司法制度》)
這種犯罪如此重大,卻無人報警。不光在日本,美國、英國,中國,世界各地都是如此。我們要做的,也是我認為我需要做的:是向世界講述我的故事,講出真相,講述發(fā)生的事。
然而現(xiàn)實卻是,沒有人真的樂意去談論它。
在日本,如果有人報告強奸案,他們甚至從來不用“強奸”這個詞,他們用的詞是“侵犯”。如果受害的幸存者年紀較小,他們會用いたずら,意思是被騙了。這些詞并沒有展示發(fā)生的全部事實,所以我認為,報告強奸案以便了解實情是需要邁出的第一步。
2016年,我在“世界新聞攝影展”看到了下面這張照片。我看見這張照片時,調(diào)查已經(jīng)進行了一年半時間,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檢察官決定放棄我的案子。
Mary F. Calvert新聞攝影作品
我們已經(jīng)搜集了DNA作為證據(jù),調(diào)取了監(jiān)視器拍攝的內(nèi)容,還找到了當晚的出租車司機,他也作證說我是被拖進賓館的。盡管如此,我的案子還是被擱置了,我完全對日本的司法體系喪失了信心。
我當時很害怕,因為他們在放棄我的案子之前,法院分明對那個男人下發(fā)了逮捕令。因為他住在美國,他們已經(jīng)到了機場準備實施逮捕,然而警方高層卻當場叫停了逮捕。
我之前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先例,警方居然會阻止法院下達的命令。并且那時他們?nèi)f事俱備,證據(jù)在手。
我沒有確切證據(jù),但很多人都懷疑當時有權力介入。因為那個人曾為首相寫過兩部自傳,他是如此深入地涉足政治權力的世界。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系列傳記的作者山口敬之,因與首相私交甚好而在日本廣為人知
總之,這個案子最終還是被叫停了。
他已經(jīng)得知了我的所作所為,我該如何在日本社會繼續(xù)生存下去?人們告訴我說:你沒法再在日本工作下去了。
我失去了向日本媒體講述事實的希望,但當我在“世界新聞報道攝影展”看到下面這幅照片時,我重新燃起了信心。因為這張照片告訴我:強奸也是新聞。
那時候人人都說:強奸何時何地都有,根本算不上新聞。
但在這里,強奸是新聞。
這張作品的作者是瑪麗·F·卡爾弗特,她長期追蹤報道了性暴力受害者及其家庭在性暴力發(fā)生之后的經(jīng)歷——并非事情發(fā)生了,之后就結束了,而是你不得不在一系列連鎖反應中掙扎求生。
所以她用鏡頭捕捉到了幸存者的這些瞬間,記錄下了這些故事。
Mary F. Calvert
照片顯示的是其中一個女孩日記中的一頁。她叫凱莉。照片上寫著:“要是真這么容易就好了?!彼谌沼浿挟嬒铝诉@一幕:她的手腕被刀片割破,傷口開裂。
我感覺自己就和她一樣,已經(jīng)準備好做這樣的事了。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我不知道該如何生存下去。
這張照片是凱莉的父親葛瑞。
Mary F. Calvert新聞攝影作品
他是個單身父親,獨自撫養(yǎng)凱莉長大。凱莉去世后,他從未改變過她房間的樣子,就好像她從未離開那里。我看到這張照片時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如果我真這么做了,受傷害的是我的家人。
正因為這兩張照片,讓我感受了新聞和真實的力量——正因為有了瑪麗的作品,我得以感知凱莉的痛苦,感受這位仍活在世間的父親的掙扎。
我于是意識到:好,如果我已決心赴死,那我會在死去之前竭盡所能,借新聞之口,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多希望我不必這么做,因為作為一名記者,談論自己是多么不符合新聞價值的事,但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
從我看到這張照片起,我便下定決心,就由我來做這件事吧。于是2017年5月,我決定向公眾講述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講述我為什么要談論這件事,以及我們多么需要去改變我們的強奸法。
2017年5月29日,伊藤詩織在新聞發(fā)布會上
Tsutomu Harigaya/攝
幸運的是,幾個星期之后,日本修訂了強奸法。這個改變雖如此微小,于我們而言卻是巨大的進步。在修訂強奸法之前,強奸的最低刑期是3年,而盜竊罪的刑期還要5年。
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在過去110年間,盜竊罪比強奸罪的刑期還長。如今是兩者的刑期都變成了5年。這個改變真的很小,但至少是改變了。并且這同樣適用于男性受害者,之前男性受害者都不算在性侵受害者之列。這些就是我做出的改變。
同年,政府決定加大資金投入,支持在全國范圍內(nèi)建立更多家性侵救助中心。我對這個結果還不是特別滿意,我們?nèi)沃氐肋h,但不管怎么說,改變就是件好事。
另外在日本的司法體系中,有一項尤其困難。那就是要證明強奸這一事實,你必須證明有多少過錯在你,你在多大程度上是被迫屈服。但日本沒有“同意”的概念。
事實上,根據(jù)瑞典的一項調(diào)查,70%的受害者在當下都會身體僵硬,因為他們想活命,所以沒法做出反抗的動作。
雖然調(diào)查結果如此,日本司法體系依然認為,受害者必須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抗動作,才能表示反抗,才能證明強奸的發(fā)生。
所以,針對“同意”,我們?nèi)孕枰鞒龈淖?。什么是“同意”?“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更重要的是,只有“可以”代表“可以”?/p>
最重要的,是觀念上的改變
我們已經(jīng)談到了教育、社會救助、法律體系、調(diào)查過程,有太多需要我們?nèi)ジ淖兊姆矫媪?,但最難改變的,其實是人們的觀念,是我們怎么看強奸這項犯罪行為。
我去報警時,調(diào)查人員和我說,這種事發(fā)生得太多了,我們沒辦法調(diào)查?!斑@種事發(fā)生得太多了,我們沒辦法調(diào)查”,聽到這種說法,我實在太震驚了。
去年3月,日本有個案子的裁決結果讓人心涼。有個19歲的女孩,從小被自己的父親強奸,時間長達數(shù)年。法官承認了發(fā)生的事,但因為她住在家里,她在事發(fā)之后仍然每天去上學,法官就說,她還在正常生活,所以既然沒有反抗,就不能證明是強奸。
這都2019年了,當我們談論性侵時,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
再說一次,我們需要教育,不光是教育孩子,還有那些手中握有權力的成年人。因為當這類犯罪發(fā)生時,權力常常被濫用。
我常用房子作比喻。想象我是一座房子,我的根基是性,每個人都有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社會性別,這就是我的根基。當我的根基受到侵犯,整座房子便開始搖晃。
自那件事發(fā)生之日起,我不知道怎么如常過日子,我不再知道要怎么沏咖啡,不再知道哪個抽屜里放著我的化妝品,我只是終日坐在房間里,無所事事。我忘記了所有,我已內(nèi)心空空。
去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德尼·慕克維格先生與納迪亞·穆拉德女士,他們竭力阻止將性暴力用作戰(zhàn)爭和武裝沖突的武器。慕克維格博士說,強奸是世界上最廉價的武器。因為這類暴力會摧毀一個人,還會摧毀他們身邊的人,經(jīng)年累月。
2018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Dr.Denis Mukwege 和 Ms.Nadia Murad
作為個體,我們要如何終止性暴力?
我們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了,但今天在這里,我希望你們了解性暴力是什么,了解它帶去的痛苦,了解有諸多渠道可以終止,了解每個人都能盡一份力。
我相信,只要人人都這樣去做,所產(chǎn)生的能量是無窮的。因為有一天可能會輪到你自己,可能是你的女兒、你的兒子、你真心相愛的人。
就像失去女兒凱莉的葛瑞一樣,我想以葛瑞的一番話作為演講的結尾。他說,“強奸他女兒的施害者,在兩年前做過一模一樣的事?!彼嘈湃绻审w系能夠完美運作,如果那個案子得以伸張正義,凱莉或許還活著。
想想吧,我們當然可以只是聽聽而已,日后無視它,但請把它當做自己的事吧,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它何時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我從未想過這件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它發(fā)生在我最信賴、認為最安全的日本,它沒有發(fā)生在秘魯?shù)膮擦种?,沒有發(fā)生在哥倫比亞,沒有發(fā)生在非洲,它發(fā)生在日本,我自己的家鄉(xiāng)。懇請各位想一想。
我知道,我們有講述故事的能量,因為就像此刻,我站在這里,談論發(fā)生的事,在你們面前說起如此艱難的話題。非常感謝你們能聽我講。謝謝。
關于教育,這6個TED演講不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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