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兩條被子疊成標準的“豆腐塊”放在床右側,枕頭也折成方形放在左側,床頭整齊地擺著一條駝色圍巾和一頂灰黑色帽子,旁邊是一本歷史讀物。
宋洋的床鋪武漢新冠肺炎病人宋洋(化名)的病床干凈、整潔,井井有條。有時候,病床還會傳出一陣不太熟練的口琴聲,那是他最愛也是唯一會吹的口琴曲——《愛爾蘭畫眉》。
只看宋洋的病床,你很難想象這里是剛建成一周不到的武漢黃陂區(qū)方艙醫(yī)院。當管理人員和醫(yī)護們還在一片混亂中摸索一套有序的流程時,這個1996年出生的男孩已經把這個臨時小窩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開玩笑說,自己無意“炫耀”當兵時練就的疊被子手藝,“我只是覺得這樣可以更好地提醒自己,時刻保持冷靜和理智?!?/p>
封城前4天只身一人回到疫區(qū)
嘴上一直強調“冷靜、理智”的宋洋,恰恰是因為自己的“不冷靜、不理智”才感染上新冠肺炎。
24歲的宋洋和女友住在武漢硚口區(qū),雖然和華南海鮮市場不在一個區(qū),但距離不算太遠,“我平時喜歡做飯,經常逛菜場,聽說海鮮市場有人感染之后就比較警惕。但一開始不知道是野味,以為是海鮮傳染的,所以那陣子就不吃海鮮了?!?/p>
年前,女友兩度發(fā)熱。一次是喝了桂花釀,得了咽喉炎;后來是感冒,社區(qū)醫(yī)院血常規(guī)化驗的結果是普通流感。前前后后折騰半個月,癥狀稍有所好轉。
于是,宋洋在1月13號飛回了江蘇老家,女友也回到黃陂區(qū)的家中。但回去沒幾天,女友再次發(fā)熱,打針也壓不住 ,只好到黃陂區(qū)人民醫(yī)院做了個全面的檢查,CT顯示肺部感染,但表現和新冠肺炎不同,醫(yī)生診斷為流感引起的肺炎,將她收治到該院隔離病房。
入院后,女友連續(xù)做了3次核酸檢測,均顯示陰性。但遠在江蘇的宋洋還是慌了,“那時候武漢疫情已經開始大規(guī)模爆發(fā),我一直關注著,還惡補了很多新冠病毒的知識。一方面,我擔心核酸檢測存在誤差;另一方面,她才17歲的妹妹在醫(yī)院照顧她,我實在不放心。”
那種最愛的人正飽受疾病折磨,自己卻束手無策的無力感又回來了。
高三時,從小把他帶大的爺爺查出胃癌晚期,宋洋眼看著爺爺從正常體重瘦到皮包骨,從神志清醒到瘋言瘋語,直到最后病逝,“爺爺從小在我心里就是一個主心骨,他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他以前當過兵,所以我后來也去新疆當兵,想走一走他曾經走過的路?!?/p>
爺爺去世時,他還小,什么都做不了。但現在,他已經是愛人最重要的依靠,不想再次留下遺憾。
1月19日,武漢封城前4天,宋洋只身一人飛回武漢。臨走前,父母沒有阻攔,只跟他說,“自己照顧好自己?!?/p>
他說,“這次如果出事,就能見到天上的親人;如果平安,就繼續(xù)見地上的親人和愛人。這么想想,也就不怕了?!?/p>
病情加重時
曾想錄一個“遺囑視頻”
到達武漢后,宋洋直奔醫(yī)院,讓女友妹妹回家,自己留下來照顧。他自帶了一支體溫計,每2個小時給女友測量體溫,詳細地記錄下病情的進展,量到最后女友都嫌他煩。
但最后讓這支體溫計發(fā)出警告的不是女友,而是他自己。
1月28日晚,宋洋覺得有點頭疼,就給自己量了下體溫,37.3,“當時我剛洗完衣服,又照顧她洗臉刷牙,活動量有點大,覺得體溫有點高也正常?!钡诙欤w溫又升高了一度,他知道不對勁了。
他找醫(yī)生拍了片子,右肺感染,呈毛玻璃陰影。當時黃陂區(qū)人民醫(yī)院感染科已經住滿了患者,沒有空余的床位。正好黃陂區(qū)中醫(yī)院開出幾百張新床位,他第二天一早就去排隊,“醫(yī)院里都是人,我排到下午1、2點才進病房,一邊等一邊發(fā)冷,打寒戰(zhàn)?!?/p>
入院后兩三天,宋洋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陽性。他說,他已經預料到了,所以聽到結果的時候異常冷靜,唯一擔心的是女友無人照顧,也覺得愧對于父母。
他回想起來,女友病房的隔壁住著一個重癥的肺炎患者,每天喘氣、咳嗽都很厲害,他們共用一個走廊,多少會有點接觸,“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新冠肺炎,是不是從他那里傳染的。其實我防護措施已經做得很好了,但病毒太厲害了,我當過兵的體質都沒躲過?!?/p>
2月7日,宋洋又做了一次CT檢查,肺部感染加重了,他感到胸悶,喘不上氣,只能做深呼吸來自我調節(jié)。有時候痰太多,他就喝中藥化痰,還真緩解了不少。
病情起伏那幾天,他想過錄一段告別的視頻,“我一直沒跟父母說實情,到現在都沒說。所以,我想跟他們道個歉,以后不能盡孝了,不要太掛念我。還想對女朋友說,你太依賴我了,以后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p>
但他后來想想,自己的病情還算輕的,怎么能這么喪氣,這才作罷。
疊軍被,吹口琴
他的住院和別人不太一樣
2月12日凌晨,由黃陂區(qū)體育館改建而成的方艙醫(yī)院正式開艙,像宋洋這樣的輕癥新冠肺炎患者陸續(xù)入住。這個48小時改造的臨時醫(yī)院由傳染病學專家、浙大四院首任院長陳亞崗教授率領的浙江省第三批醫(yī)療隊接手管理。
體育館的A館、B館整齊劃一地擺放了200多張床位,患者或躺或坐在床上休息,身穿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穿梭其中,場館的墻上還掛著乒超聯賽的海報,這里曾是武漢安心百分百俱樂部的主場。
方艙醫(yī)院剛建好時的樣子方艙醫(yī)院的條件不如普通的醫(yī)院,一開始大家不熟悉環(huán)境和流程,沒有任何經驗,顯得有點亂糟糟。但宋洋沒有半句抱怨,他拿最熟悉的戰(zhàn)場作比喻,“這就好比戰(zhàn)爭里,中彈的戰(zhàn)士要優(yōu)先搶救;輕傷的戰(zhàn)士還可以自己包扎,自救。我們就是自愈能力強的輕傷戰(zhàn)士?!?/p> 病人入住后的方艙醫(yī)院
隨著流程的改善,方艙醫(yī)院開始進入正常的節(jié)奏,他也收拾出一方自己的小天地。每天早上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軍隊的標準疊被子。作為一名復員軍人,這本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以他現在的體力來說,難度不小。
“剛起床的時候,身體會特別沒有力氣。我疊一疊被子,就當做是鍛煉了。鋪好床,人就清醒了,心情也更好了?!?/p> 宋洋的床頭
空閑的時候,他還會饒有興致地拿出口琴吹一吹。其實,吹口琴純屬愛好,他在部隊的本職是一名舞蹈演員。進部隊第二年,他就被選進文工隊跳舞,還代表過部隊參加比賽。新疆的部隊,跳的自然是新疆舞。
在部隊的一天,他突然聽到樓梯間傳出音樂聲,原來是一個戰(zhàn)友在彈吉他,一個戰(zhàn)友在吹口琴,音樂悠揚婉轉,充滿異國風情。宋洋一下子被那把小小的布魯斯口琴吸引了,“我根本沒法描述那個意境,口琴的聲音太美了,深入人心?!?/p>
這首歌叫《愛爾蘭畫眉》,他后來每天纏著戰(zhàn)友拜師學藝,才勉強學會。住在方艙醫(yī)院這幾天,他偶爾會吹一吹這首歌,但氣不夠,吹得不利索。晚上睡不著,耳機里放的也是這首歌。
焦慮比病毒的傳染性更強
疊軍被、欣賞音樂、看書,宋洋之所以用這些方式調節(jié)病中的情緒,是因為他有一個篤定的觀點:焦慮比病毒的傳染性更強。
方艙醫(yī)院的空氣里,除了漂浮著肉眼不可見的新型冠狀病毒,還潛伏著無處不在的焦慮。
一個阿姨在夜里輾轉難眠,輕聲抽泣。她的丈夫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治療,十幾歲的孩子獨自一人在家。
一個大姐雙手不停揉搓,眼神無助。80多歲的爺爺被隔離在家,她日夜擔心老人家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會不會被自己傳染?
甚至有時候,馳援的醫(yī)護人員也會偷偷抹眼淚,他們大概也想念遠方的家人了吧。
這些是宋洋每天都能看到的畫面,“最終,你的焦慮就會變成恐懼,恐懼的情緒蔓延開,這場戰(zhàn)就打不贏了?!?/p>
于是,他就用這些方式鼓舞著自己的士氣,也給其他病人帶去慰藉。當然,當他情緒波動時,也會收到別人的關懷。昨天,他的心率測量起來很高,心口疼,病友們馬上送來了雞蛋、水果,陪他聊天。
他的床和醫(yī)生辦公室只隔著一張透明玻璃,他開玩笑說自己每天給醫(yī)生直播睡覺。醫(yī)生告訴他,有什么情況,敲一敲玻璃,他們就會第一時間趕到。來自金華的李佳護士,說話柔聲細語,每天親切的問候讓他感到心暖。
宋洋口中的李佳天使現在,他住在方艙醫(yī)院治療,女友仍在黃陂區(qū)人民醫(yī)院隔離觀察,兩人只能視頻聊天。但宋洋出院后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去找女友,而是捐血漿,貢獻出自己的抗體,幫助治療重癥的患者。
“終于可以做一回英雄了!”這個曾經的軍人說。
來源:錢江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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