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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掬芬:“長不大”的老太太告別了她91年的“童

時間:2021-01-19 17:27來源:網(wǎng)絡整理 瀏覽:
“我的童年是短暫的,因為它充滿了苦難。我很早就離開了家,飽嘗了人世艱辛。我的童年又是漫長的,因為我終身所從事的是兒童戲劇事業(yè)。我一生都在觀察

“我的童年是短暫的,因為它充滿了苦難。我很早就離開了家,飽嘗了人世艱辛。我的童年又是漫長的,因為我終身所從事的是兒童戲劇事業(yè)。我一生都在觀察兒童,體驗他們的心靈,揣摩他們的動作?!?/p> ▲方掬芬的畫像(油畫)。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文 |新京報記者 彭沖

穿上柔軟的粉色長裙,她終于有機會和舞臺體面地道別。

2014年,方掬芬85歲,在話劇《海鷗和別的鳥》中飾演一個只有兩句臺詞的角色。她坐著輪椅出現(xiàn)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由人推著繞行一周。

中風后,方掬芬匆忙告別了舞臺。這是她時隔25年的再次登臺,她朝著觀眾微笑,像一艘在狂風巨浪中保持穩(wěn)定的船。生平的最后一場演出,方掬芬完美謝幕。

方掬芬是新中國成立后首位兒童劇成人演員,她的童年在炮火中暫停,卻在舞臺上得以延續(xù)。年過半百時,舞臺上的她還是青春活潑的孩子。

2020年12月31日8時05分,方掬芬逝于北京。這個自稱“永遠也長不大”的老太太,結束了她長達91年的“童年”。

漫長的“童年”

“我大概會成為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老太太?!?/p>

在自傳《漫長的童年》中,方掬芬把這句話說得無奈又自豪。她的玩具,從房子中間的大廳開始,一直擺進臥室的桌子,里面有俄羅斯的套娃,有非洲的面具,有西方精巧的洋娃娃,也有中國傳統(tǒng)的老虎布偶。

做客的人覺得新鮮,都喜歡上手摸兩把,方掬芬就把最稀罕的牛玩偶藏起來,生怕被摸臟了。但她會大方地展示自己心愛的笑翠鳥玩具,每次家里來人,她都要把一對“鳥”抓在手里,用力一捏,玩具發(fā)出“哈哈”的叫聲,“好玩吧?”她眉毛一抬,期待地問。

這是一種來自澳洲的鳥,在當?shù)氐膫髡f中,笑翠鳥令人振奮的叫聲是給天神的訊號,示意他們點亮太陽,為大地帶來晨光。

每當太陽升起,陽光在地面投下陰影,孩提時期的方掬芬總會對著影子跳舞,動物造型的手影在地面上隱現(xiàn)。哪怕后來躲在潮濕的防空洞里,與蜈蚣和毒蟲相伴,她依然能找到一處開著茶花的花園,在里面跳舞。

方掬芬生于1929年11月11日,湖北漢口一個小學教師家庭,她的童年在時代的劇變中匆匆結束。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8歲的方掬芬開始跟著家人四處逃難,坐小船,走山路,跑警報。她的家被日軍的炮彈擊毀,從小喂到大的母雞也被彈片擊中,潦草地死在地上。

不到12歲那年,方掬芬被送進了難童教養(yǎng)院。她和那里的女孩子一樣,穿著統(tǒng)一的白粗布上衣和黑裙子,左胸前有一個碗口大的紅印——那是難童的標記,也是她童年的疤。

方掬芬常常吃不飽,在一個個睡不著覺的夜晚,聽著肚子里“咕嚕?!钡慕新?,腦子里想的全是在戰(zhàn)爭中謀生計的父母。曾經(jīng),她和弟弟妹妹總是模仿父親搖頭晃腦的姿態(tài)念詩,也愛學著母親的嗓音唱歌,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和“云兒飄,星兒耀耀”的歌聲像漣漪一樣在家里蕩開。

她的家散了。母親改嫁、去世,父親失業(yè),作為家里最年長的姐姐,方掬芬從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附屬中學師范部畢業(yè)后選擇去教書,扛起了家庭的重擔。

1948年,方掬芬考取了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的戲劇專業(yè)。此后,她成為了一名兒童戲劇演員。

▲方掬芬在《以革命的名義》中飾演別佳。受訪者供圖

“我的童年是短暫的,因為它充滿了苦難。我很早就離開了家,飽嘗了人世艱辛。我的童年又是漫長的,因為我終身所從事的是兒童戲劇事業(yè)。我一生都在觀察兒童,體驗他們的心靈,揣摩他們的動作。”

方掬芬一直保持著如孩子般對世界的好奇心和天真。她喜歡嘗試各種美食,二女兒王朝暉說,“咸菜、臭雞蛋、火鍋,還有辣的、油的,她都愛吃?!币蚕矚g四處玩,“只要精神好,坐著輪椅也要周游世界?!?/p>

八十多歲時的最后一場旅行,方掬芬去了澳大利亞,見到了會“哈哈大笑”的笑翠鳥。

匆忙的告別

1949年解放后,方掬芬加入了新成立的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只有1米49的她膚色很白,鼻子又高又尖,頭發(fā)發(fā)黃,像個洋娃娃,劇院里根本沒有合適她的角色。方掬芬懷疑自己的職業(yè)選擇,苦惱地想要另謀出路。

1952年,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附屬中國兒童劇團成立,方掬芬被分配到兒童劇團當演員。在《神氣活現(xiàn)的小白兔》中,方掬芬終于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個角色——一只小雌兔。

她高興不起來,“竟要我演兔子,這真是生平頭一遭。怎么演???”她在自傳中回憶,其他演員都是稚氣未脫的小朋友,只有自己是大學畢業(yè)的成年人。一想到要像孩子一樣穿上緊身絨衣、戴上“小尾巴”,一跳一拍屁股,方掬芬就覺得臉發(fā)熱,很是難為情。

改行的念頭繼續(xù)折磨著她。導演孫維世看出了方掬芬的顧慮,向她解釋了劇團選成年人演兒童劇的原因——比起小孩子,專業(yè)的成年演員有著豐富的生活和藝術經(jīng)驗,能創(chuàng)造不同性格的兒童形象,這也是借鑒了當時蘇聯(lián)專業(yè)劇院的模式。

方掬芬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幅畫面——國外那些頭發(fā)花白、穿著高跟鞋的老藝術家,一上臺就成了活蹦亂跳的小孩子。她被打動了,終于在這條路上邁出了第一步,成了新中國首位兒童劇成人演員。

1954年,方掬芬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表演干部訓練班。1956年6月1日,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正式成立。方掬芬從訓練班畢業(yè)后,成為劇院里的演員兼表演教師。

她演了很多“小人物”,在《以革命的名義》中,她是飽受饑苦的流浪兒別佳,在《報童》里,她是四處為家的難童蛐蛐。

王朝暉把母親的戲都看了一遍,“特別不愛看”的是那部《岳云》,方掬芬飾演的是金國猛將金彈子,在臺上被打“死”了。方掬芬為這個角色設計了一個獨特的動作:像八爪魚一樣爬上去。王朝暉覺得在短短18分鐘的戲里,母親把角色演活了,“母親總說自己不是一個特別‘快’的演員,但她能慢慢琢磨,特別專注?!?/p> ▲方掬芬在《岳云》中飾演金彈子。受訪者供圖

1980年,方掬芬擔任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副院長。1981年,中國兒藝為慶祝建院25周年,推出兒童劇目《十二個月》,52歲的方掬芬在里面飾演12歲的姑娘大妞。

為了演出小姑娘的靈動感,她開始減肥?!皨寢尞敃r的腰圍是2尺3,但導演提供的服裝尺寸是2尺1?!痹谕醭瘯煹挠洃浝铮赣H每天都在練腰,“早晚練,在床上還練,她扶門框下腰,每天都出很多汗?!钡阶詈?,方掬芬終于穿上了腰圍2尺1的戲服。

▲方掬芬在《十二個月》中飾演大妞。受訪者供圖

1988年,方掬芬的丈夫、劇作家王正創(chuàng)作了《喜哥》,方掬芬扮演劇中的主人公——一個舊社會的小女孩,到處流浪,歷盡辛酸卻很樂觀,受盡折磨但也剛強。王朝暉覺得,“有點類似她的自傳?!?/p>

“生活是不沉的湖水,我總也是天真、樂觀而有信心的?!狈睫浞页ε畠赫f一句話是,“學會在夾縫里生存?!?/p>

沒演多久,方掬芬突然中風住院,59歲的她就此匆忙告別了舞臺,“喜哥”成了方掬芬在兒藝的最后一個角色。

“她的一生都獻給了兒藝,兒藝對母親來說,就是家?!?/p>

最后的登臺

退休后的方掬芬還是會每天化妝,描眉毛、抹口紅、擦香水,“我小時候家里窮,沒香水,母親出門前就把花露水灑在手絹上?!遍L大后每次出差去國外,王朝暉都會給母親帶回化妝品,在澳洲居住的大女兒王子音也常常給母親買口紅和香水。

70多歲的時候,方掬芬曾在一家人面前半開玩笑地說要去文眉毛,丈夫王正放低了聲音,悄悄對她說,“咱們這個年紀好像不大合適。”方掬芬大笑。

▲方掬芬的80歲生日。受訪者供圖

“女人就是要漂亮?!边@是方掬芬的信念。剛進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時候,方掬芬想方設法把又肥又長的軍服穿出個性——褲腿挽到小腿中間,袖子挽到肘彎下邊,軍帽戴在后腦勺上,前面露出頭發(fā),帽檐靠近頭頂,領口敞開,里面白的、紅的或花的襯衣領子翻在軍服外邊,她在自傳中寫道,“自以為這樣顯得風度瀟灑,不那么土氣?!?/p>

后來,女兒們常給她買衣服,但過兩天就會發(fā)現(xiàn),母親把褲腿或衣領重新裁過了。女兒說她頭發(fā)少也不黑,不如剪短一些,但方掬芬我行我素,執(zhí)意要在頭上綁出一個辮子。她被劇院的人稱作“小美人”,“我媽一去劇院,‘呦!小美人來了!’大家都這么說。”

方掬芬一直沒有離開戲劇事業(yè),退休后還看戲、做評委,后來因為白內(nèi)障視力不太好了,但每次看劇,她還會給演員指導幾句。

王子音、王朝暉姐妹倆陪著母親看完一場又一場戲,方掬芬?guī)缀趺磕甓紩グ拇罄麃喿∩弦欢螘r間,由大女兒陪著看各種戲劇。方掬芬雖然從沒說過,但女兒們知道她心里的遺憾——演了大半輩子的戲,卻沒能體面地和舞臺告別。

2014年,由契訶夫的《海鷗》改編的話劇《海鷗和別的鳥》開演,王朝暉擔任制片人。當時,劇里缺一個老演員,導演問王朝暉,“你覺得你媽媽能給咱演一下嗎?”

這部戲的布景很簡單,只有白布,沒什么道具。試戲的時候,當導演看到方掬芬穿著一襲柔軟的粉色長裙,坐在輪椅上,在音樂中被人推著繞舞臺一周,“感覺一下子有了,節(jié)奏立起來了?!?/p>

闊別舞臺25年,方掬芬很快進入了演員的狀態(tài),但年過八十的她,很難背下來大段的臺詞。而以前,這對方掬芬來說是最簡單的事。方掬芬對王子音說,“我在適應現(xiàn)在的這種戲劇風格,其實要再年輕點,就會適應得更好?!?/p>

母親的再次登臺,王子音很支持,她跟妹妹說,“這個事情做得很好,可以讓媽媽好好地和舞臺告別?!蓖醭瘯熞埠芨吲d,這是她第一次和母親一起工作,也是唯一一次。

▲2020年,方掬芬與女兒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左一為大女兒王子音,右一為小女兒王朝暉)。受訪者供圖

“業(yè)余”的母親

方掬芬對孩子有著對成年人同樣的尊重,她從不打罵孩子,“在街上,她看見誰打小孩,馬上就去管,喊著‘兒童是弱者,不許打小孩!’”王朝暉說,很多接觸過方掬芬的孩子都喜歡她,“作為兒女來說,有這樣的媽實在是太幸福?!?/p>

母親的一輩子都撲在了兒童劇上,作為女兒對母親的“忽視”不是沒有怨氣。在王朝暉的記憶里,自己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三歲前,父母都被下放了,各奔東西,我一個人在北京跟保姆生活,四歲就上了全托幼兒園,一個禮拜回家一天?!钡@難得的一天時間里,“母親也不是自己的”——總有不認識的人來家里向方掬芬請教表演。

和那個年代的母親不一樣,方掬芬的手工活做得并不好。她不會做衣服,王朝暉只穿過母親織的一條毛褲,沒半年就壞了,而姐姐王子音則一件都沒有。王朝暉常常覺得丟臉,“別的女孩子都穿得很好看,有一種紅格子的線呢衣服,人家媽媽都買了布來做,我就沒有?!?/p>

每次去開家長會的也都是父親,“因為爸爸是劇作家,在家時間更多,我們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狈睫浞遗紶柸ラ_一次家長會,格外認真,她把老師講的話一句一句記下來,再一句一句復述給女兒,聽得王朝暉不耐煩地直搖頭。

方掬芬對孩子沒什么要求,只有一條——不許當演員。王朝暉6歲的時候,方掬芬就對她說,“你一長得不好看,二不出類拔萃,演員太辛苦,你當不了?!便露耐醭瘯熡X得,做演員就意味著像母親一樣成天不著家,她才不想。長大后,在輾轉(zhuǎn)反側考慮自己“將來要做什么”的時候,這句話在王朝暉腦海里一遍遍回放:母親說得那么斬釘截鐵、不留情面,似乎有些殘酷。

2002年,王正去世,家似乎一下子變小了,母女打照面的時間多了起來,兩代人之間的矛盾也多了起來。王朝暉不習慣母親突然多起來的嘮叨,“我就覺得你這么多年也沒操心,現(xiàn)在操心有點晚了?!背臣艿臅r候,委屈的王朝暉曾經(jīng)這樣說過方掬芬,“你就是一個業(yè)余的媽媽,你什么都不知道?!?/p>

方掬芬心里也沒底:自己這個母親是不是做得不夠稱職?2009年,從不在人前直白表露自己情感的方掬芬,寫了篇文章,第一次表達出自己對家庭、對丈夫的愧疚。

“其實我們很理解你的,理解你為家庭的付出和不易?!蓖踝右艨赐晡恼潞髮δ赣H說。王朝暉也讀懂了母親的愧疚和愛,心里發(fā)酸。

2019年,方掬芬90歲生日時,王朝暉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心里話,“其實我們真喜歡你這‘業(yè)余’媽,因為你是‘業(yè)余’的,我們才能沒有束縛地長成今天的樣子。”方掬芬沖著女兒笑,王朝暉覺得,“到最終,媽媽知道我們是愛她的。”

▲90歲生日時,方掬芬被戴著紅領巾的學生們包圍著。受訪者供圖

那天,方掬芬的幾十位同事和學生戴著紅領巾,簇擁著她,像她一輩子喜歡的那樣,熱熱鬧鬧的。如今,房間安靜了下來,滿屋子的玩具被收了起來,她最喜歡的那對笑翠鳥也因為逗它的人不在了,再也沒發(fā)出過“哈哈”的大笑聲。

“長不大”的老太太告別了她91年的“童年”,書柜上還貼著她收到的一份生日禮物,是一首名為《童心》的詩——

耄耋之年一青松,孩心不變喜容容。

身居鬧市登高處,地球村內(nèi)盡頑童。

推薦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