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在江邊赤膊放歌的老伯。/《好久不見，武漢》
當“臟辮熊”得知竹內(nèi)亮導演要來拍攝自己的時候，除了激動，內(nèi)心也有些忐忑。她擔心自己那沒有傷痛的故事過于平庸，不夠典型，不能代表武漢。
但后來她釋然了，因為“這也是真實的一部分呀”。
“現(xiàn)在的人都只喜歡看1分鐘的短視頻，會有人來看這部一個小時的紀錄片嗎？”
6月26日晚，日本紀錄片導演竹內(nèi)亮忐忑不安地在微博賬號上傳了自己的新作《好久不見，武漢》。
一部新的網(wǎng)紅紀錄片誕生了。
不到48小時，這部影片在微博的轉(zhuǎn)發(fā)、評論、點贊將近40萬次。全網(wǎng)總播放量更是超過2500萬次。
他原本準備回復微博中的每一條留言，卻發(fā)現(xiàn)“回復不過來了”?！霸瓉泶蠹疫€是這么關(guān)心武漢，在意武漢?！?/p>
“這部紀錄片，就是我的證據(jù)”
拍攝這樣一部“記錄真實的武漢”的紀錄片的念頭，還得追溯到幾個月前?！?月份就想來，但是（武漢封城）進不去，后來就先拍了南京?！苯衲?月，竹內(nèi)亮拍攝的生活紀錄片《南京抗疫現(xiàn)場》也曾在中日兩國引發(fā)較大反響，讓觀眾們透過鏡頭瞥見南京抗疫的真實圖景。
在有了一些影響力之后，竹內(nèi)亮團隊決定在微博上招募武漢紀錄片的主人公，然后“去武漢拍攝武漢人的故事”。
5月15日，竹內(nèi)亮開始在微博募集“住在武漢的人”的拍攝對象。
從這天開始，他的私信就炸了。拍攝團隊的編導花了三四天的時間，用來和每一個報名的人聯(lián)系，光是打電話時記錄的內(nèi)容，就寫滿了整整一本筆記本。
火速報名的100多位武漢網(wǎng)友，讓導演陷入痛苦抉擇?！懊總€人的故事都很感動，但我們不可能拍這么多，真的好難，最后選出來10個人?！?/p>
從招募令微博可以看出，竹內(nèi)亮團隊最初的計劃是拍四五個人，在成片中，這個數(shù)字超標了一倍。
6月1日傍晚，團隊抵達武漢火車站，開始在武漢近10天的拍攝。
醫(yī)院、口罩廠、轉(zhuǎn)租的店鋪、受訪者的家，等等，他們?nèi)チ撕芏嗟胤?；護士、餐飲店老板、失去親人的年輕女孩，等等，他們也見了很多的人。
在日本傳統(tǒng)的紀錄片拍攝中，導演基本不會露面，非但如此，還會盡量弱化其存在感，導演的意志僅靠前期臺本與后臺剪輯等看不見的操作得以體現(xiàn)。
但竹內(nèi)亮并不遵守這樣的“潛規(guī)則”。他的紀錄片沒有臺本，拍到什么盡數(shù)收入素材庫，再通過拼接組裝完成制作。這次的《好久不見，武漢》也是如此。
事實上，與紀錄片相比，他的作品更像是一部vlog，導演本人時時出現(xiàn)在鏡頭中與拍攝對象對話交流，讓觀眾有強烈的互動感與真實感。
比如，有一幕是導演與拍攝對象一同搭乘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坐在副駕駛的導演跟出租車司機介紹后排兩位女生是護士。當司機問“你是老外嗎”，導演回答“對我是老外”后，還不忘心存僥幸地補上一句“聽得出來嗎？”，司機大哥說當然了，“你中文太差了”。
這一段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從字幕到彈幕，全被“哈哈哈哈哈”所占據(jù)。算是這段沉重故事中的輕松一刻了。
看罷 ，有網(wǎng)友評論道，“在你的鏡頭下，每個人那么輕，卻又是踏踏實實立著的，承載著生命，生存與生活，這些獨屬于人的非凡意義，那么重，我在鏡頭里看到了這沉甸甸的重量，也看到了尊重?！?/p>
盡管在國內(nèi)收獲了無數(shù)贊譽與肯定，但竹內(nèi)亮在接受報紙采訪時坦言，這部紀錄片，其實是拍給外國人看的。
“我最大的目的，就是給全世界看這個紀錄片，大家對武漢的偏見確實太多了，如果一直沒有人去更新武漢現(xiàn)在的情況，很多外國人的信息還停留在2月份，還覺得武漢很危險呢?！?/p>
這并不夸張，他來武漢之前，身邊很多朋友都在勸說讓他不要去，武漢太危險了。值得注意的是，他抵達武漢當天，武漢完成了全民核酸檢測。近一千萬居民接受了這次檢測，說武漢是全中國最安全的城市也不為過。
太多人對武漢的偏見，讓竹內(nèi)亮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外國人，一個紀錄片導演有責任去拍這樣一部紀錄片?！拔乙欢ㄒヅ奈錆h，給全世界介紹最真實的武漢，這部紀錄片就是我的證據(jù)?！?/p>
正如是枝裕和所說的那樣，紀錄片的意義在于要讓人清醒，而不是沉醉。
“從沒見過這么冷清的戶部巷”
被譽為“漢味小吃第一巷”的戶部巷，以繁華的早點攤?cè)郝劽?，是外地游客到武漢不可不去的地方。這一次，紀錄片的制作團隊也跟著拍攝對象“莊園”一起，重走了一遍武漢戶部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昔日的網(wǎng)紅景點已經(jīng)不復舊時光景。作為土生土長的武漢女孩，莊園從未見過這么冷清的戶部巷?？諘绲南镒右谎鄯路鹁湍芡降祝吡撕镁弥灰捯娨患疫B鎖店還在慘淡經(jīng)營。
即使是連鎖店的餐食，也足夠令半年沒出家門的莊園興奮了，她感覺離自己原來的生活近了一步。
作為平凡而又真實的紀錄片，《好久不見，武漢》沒有刻意的迎合，沒有強行的催淚，但每一處掃到食物的畫面，卻又總能勾起每個在武漢生活過的人，最真實的回憶。
從街邊5塊錢一碗的熱干面——
到燒烤攤上的干煸藕絲——
再到對于外地朋友來說有些陌生的苕粉，無不承載著武漢人的鄉(xiāng)愁。
“封城滴時候，武漢人帶屋滴最想吃么斯？”
“我告訴你，隨么斯都想吃！”
這是一位視頻博主“臟辮熊”用來展現(xiàn)武漢過早文化的rap作品《過早開門冒（冇）》中的一段獨白。她的另一個身份，則是中學老師。
自武漢封城日開始堅持拍攝武漢的街景，這位老師用無人機記錄下了從空無一人的街道到漸漸充滿煙火味的武漢。
當“臟辮熊”得知竹內(nèi)亮導演要來拍攝自己的時候，除了激動，內(nèi)心也有些忐忑。她擔心自己那沒有傷痛的故事過于平庸，不夠典型，不能代表武漢。但后來她釋然了，因為“這也是真實的一部分呀”。
1月23日10時，武漢關(guān)閉了離城通道。從那以后，39歲的外賣員老計每天在微博上記錄他送外賣的一些經(jīng)歷，他幫過武漢市民買青菜、鏟貓砂，給貓糧加水，也給社區(qū)送過消毒液。
一月底接受媒體采訪時，他稱武漢并非外界看上去的空城，每一個人都在家中忙著自己的事，“武漢的房子好像看不見人，其實里面都是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
當時，除了“必需的工作人員”如警察醫(yī)護，以及外賣員、快遞員之外，絕大多數(shù)的武漢市民，活動半徑可能都不超過方圓500米。
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待與忍耐后，如今街上的武漢人看起來相當活潑精神。
這不，剛從拍攝對象家出來，導演就偶遇了一位正在街邊過早的武漢大哥，還充滿好奇心地探究為什么人家光著膀子。
“武漢人的脾氣大，愛脫衣服”，這位大哥隨口給出的回答讓彈幕中的武漢觀眾瑟瑟發(fā)抖，紛紛表示“我沒有我不是”。
這位不拘小節(jié)的大哥，滿身的江湖氣，仿佛是給武漢人“不服周”精神落下了最佳注腳。他邀請導演與路過的武漢市民一起進行了合影留念，后來這張照片被用作預告海報，被網(wǎng)友盛贊“有是枝裕和的感覺”。
6月1日兒童節(jié)當天，制作團隊去武昌江灘拍攝了一群系著紅領(lǐng)巾渡江的老人。這是他們疫情后、也是今年的第一次橫渡長江。這些冬泳愛好者們，有的上一次下水還是去年。
看似平凡的日常，失而復得后，大家都倍感珍惜。有活力的武漢人又回來了，但這份日常來之不易。
它來自這座城市的捍衛(wèi)者不辭辛勞的堅守——
拍攝對象中有一對情侶，男生是民警，女生是城管，疫情期間同在武漢，卻100多天沒能相見；
它來自第一線建設(shè)者爭分奪秒的苦干——
參與建設(shè)了雷神山的李杰，通宵工作是家常便飯，連續(xù)干了三個晚上四個白天；
它更來自患者及家屬的理解與配合，盡管這份理解中，帶有太多的心酸。
前面提到的“莊園”，是所有拍攝者中，唯一家里出現(xiàn)了多名感染者的應募人。
她剛從隔離點回來的二姨，因為照顧外公感染。在酒店、醫(yī)院、雷神山等多處地點輾轉(zhuǎn)流連108天，做過的核酸檢測光是有據(jù)可查的就有41次。
而莊園的外公，已經(jīng)因為這次疫情離世了。
莊園從小被外公外婆帶大，感情很深。得知確診時，將她外公送到醫(yī)院的，是一輛敞篷皮卡。
因為太過簡陋，紀錄片播出時這輛皮卡還被不少觀眾認成了環(huán)衛(wèi)車。
當時冬天很冷，風很大，外公坐在輪椅里，被送到了醫(yī)院。但看到母親推著外公走回來后，她知道，醫(yī)院沒能力接納更多患者，一床難求，“那個時候太難了，武漢”。
“有時看到跟我外公年齡相仿的人，治愈了，心里其實會想，為什么就不能多一個我外公……”
但同時，莊園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參與拍攝的目的，是要將這段經(jīng)歷記錄下來，她怕自己忘了。
“我不想忘”，望著鏡頭，莊園哽咽地說道。
“放心，我做過核酸檢測了”
正如這條視頻發(fā)布后，微博評論區(qū)里被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所說，“導演口罩半掛著的樣子就是現(xiàn)在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對于新冠最真實的寫照，不再害怕但是也沒忘記。”
制作團隊中唯一的武漢人“42”感慨，“我本以為我們都好了，但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還留有巨大的傷痛?！?/p>
這傷痛不單單來自失去親人、朋友的痛苦，也包括異樣的目光帶來的傷害。
如今，相信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認同“武漢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但將時針撥回幾個月前的疫情初期，卻并非如此。
封城后，人們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峻。
從“都是武漢人吃野味鬧的”到遍地都是的“談漢色變”“談鄂色變”，總有人把對病毒的恐懼，發(fā)散到“但凡與湖北扯上一點關(guān)系，都會被嫌棄”的程度。湖北籍居民在外地找工作、租房子都常常遭遇歧視，哪怕他們早已離家多年，仿佛病毒是通過身份證號定向投放的。
然而，并不是每一位湖北人都是病毒攜帶者，絕大部分的武漢人也沒有吃過野味。
正如海報上的那行宣傳語“十個家庭十個故事一座城”，竹內(nèi)亮此行在武漢拍攝了10天，采集了10位武漢人的10段疫情故事，每段故事都讓他產(chǎn)生觸動。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第一位出鏡的，曾經(jīng)經(jīng)常在華南海鮮市場采購的日料店老板賴韻。
“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在跟我握手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做過核酸檢測，放心。我當時聽到這句話特別難過，我難過的是，我終于明白了武漢人的心情，他們真的經(jīng)歷了太難的時刻。”
事實上，日料店老板這樣的反應，并不一定是出于本愿，也可能來自環(huán)境的規(guī)訓。
《好久不見，武漢》的鏡頭記錄了幾位皮具店合伙人的關(guān)店時刻。他們曾在武漢解封后去安徽辦事，結(jié)果要隔離，要做核酸，因為“他覺得你從武漢出來，一聽武漢就怕”。
吃飯前亮檢測碼，真·手機消毒。
相似的情況，也在參與過雷神山建設(shè)的李杰處得到證實，他所在的公司也想復工，但是貨物運到外省不被接收。
太多的人，嘴上喊著“武漢加油”，心里卻對武漢人抱有偏見，唯恐避之不及。
帶著日本粉絲想要向武漢市民提問的問題，竹內(nèi)亮詢問了“外賣老哥”老計——
“怕不怕作為一個武漢人，被外地人、被外國人歧視？你怕不怕？”
老計回答，不怕，但是介意。并且這份介意不是因為他自己。
事實上，即使是拍攝團隊成員，在啟程前也并未告知家人自己的行程。
會對武漢之行感到害怕，但也想讓全世界看到武漢最真實的狀況，這部作品就是在這樣矛盾的心情下開始拍攝的。
但是拍攝結(jié)束后，如果讓導演用一句話概括自己的感想，那就是——
“我還想去武漢！”
如果你看完，也有一股想去武漢的沖動，或者至少動了情，這部片子的使命就達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