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仿古大門，門口立著白象石雕，門上掛著牌匾“中道臨”。提及柴長安，一名路人都可以指出他園林的位置。
河南許昌鄢陵，在這個有“花木之都”美譽的小縣城，園林生意起家的柴長安，十幾年間開了20多家公司，身家數(shù)億，被當?shù)厝怂熘?/p>
除了有錢，當?shù)厝颂峒安耖L安，大多會想到他的“暴脾氣”。新京報記者采訪了解到，柴長安曾因率眾沖擊國土局、法庭辱罵法官、在鎮(zhèn)黨委書記辦公室打罵鄉(xiāng)鎮(zhèn)干部、辱罵追打交警而聞名當?shù)亍?/p>
直到2018年9月，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許昌警方打掉一個以柴長安為首的涉黑組織，涉案成員66人，涉案資產(chǎn)達6.3億元。
2020年4月28日，許昌中院對柴長安涉黑組織52人一審公開宣判。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審判決書顯示，法院認為，被告人柴長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長期進行違法犯罪活動，并依托其實際控制的企業(yè)，以商養(yǎng)黑、以黑護商，嚴重破壞當?shù)氐恼巍⒔?jīng)濟、社會秩序。
被告人柴長安被判處無期徒刑，所涉罪名包括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罪、聚眾斗毆罪、敲詐勒索罪、騙取貸款罪、妨害公務罪等，其余51名被告人被判處22年至1年不等的有期徒刑。目前柴長安及部分被告人已提起上訴。
柴長安在鄢陵縣的園林。新京報記者攝
從三輪車夫到園林大戶
今年56歲的柴長安，個頭一米七多，平時戴著眼鏡。盡管只有初中文化，但跟他有過交集的人都覺得，乍一看還有些“斯文”。
柴長安老家彭店鎮(zhèn)柴莊一位村民介紹，柴長安兄妹6人，他是老三，年少時家里很窮。為了討生活，90年代柴長安曾在鄉(xiāng)里開三輪車拉客賺錢，之后又賣包、賣鞋，走村串戶賣水果，“是個能吃苦的人。”
柴長安的家人也說不清他是如何發(fā)家的，只知道早年間，不少人靠種樹賣苗發(fā)了家，2000年前后，柴長安也入了行。曾幫柴長安收樹苗的張建國告訴新京報記者，在他的印象中，柴長安說話愛帶臟字，拖欠工錢，干了幾次后，他嫌這個人人品“孬”，就不再為他收樹了。
之后幾年，柴長安在許昌、平頂山等地接綠化項目，漸漸攢了些錢。2008年，柴長安注冊成立了河南興隆綠化工程有限公司，經(jīng)營花卉、苗木種植、銷售、綠化工程設計施工，并逐漸擁有四座園林。
其中最為知名的一座名為“中道臨”。一位去過該園林的人回憶，園內有一棟四合院，還有人工湖、亭閣、觀音像。柴長安在園林里的辦公室裝潢豪華，全套紅木家具，陳設著古董花瓶、象牙、犀牛角等物品。
公訴機關指控，2008年以來，柴長安先后糾集趙根坡等社會閑散人員有組織地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逐步形成了以柴長安為首的黑社會性質組織。2012年以來，柴長安又先后籠絡包括自己親弟弟在內的多人加入該組織，以成立的公司為平臺，采取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滋擾等非法手段為實際控制的企業(yè)攫取非法利益，支持該犯罪組織的非法活動。
涉及多起強迫交易、非法拘禁等罪名，都發(fā)生在中道臨園林的四合院內。
新京報獲取的一審判決書顯示，2014年3月，為催收高利貸，在中道臨園林內，柴長安及手下采用恐嚇、威脅、毆打、拘禁等手段，強迫一名老板轉讓皮具公司。
多名涉案人員稱，要說事了，柴長安就會發(fā)短信說“過來”，他們都知道要去園林，逢年過節(jié)，他們帶禮物到園林四合院找柴長安。2018年3月，在得知柴長安被公安機關抓獲后，手下兩人還從中道臨園林內轉移出250 發(fā)彈形物品。經(jīng)鑒定，該250發(fā)彈形物品為小口徑步槍彈。
多名受訪者表示，柴長安在鄢陵暴得大名，源于2010年7月率眾圍堵鄢陵縣陵南客運站。當時，柴長安朋友的小孩在客運站內被撞身亡，盡管公安機關已介入調查，柴長安當天就帶著數(shù)十人把客運站兩個門鎖上，打砸調度室，圍堵了三天，導致客運站無法正常運營。最終，客運站賠償柴長安的朋友69萬元了事。
放高利貸抵工程款，用白酒、月餅抵賬
2010年12月，柴長安成立了河南東升興隆置業(yè)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升置業(yè)），開始涉足房地產(chǎn)，并在鄢陵新區(qū)開發(fā)了東方威尼斯小區(qū)。
小區(qū)在2013年動工，但一年后就被媒體曝光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的問題。2014年12月6日，施工方河南華安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安公司）的農(nóng)民工前往威尼斯售樓部討薪。判決書顯示，當晚柴長安領著四五十個帶著鋼管的人，還牽著兩條藏獒，連打帶威脅把農(nóng)民工趕出工地，還扣留了施工方價值五百多萬元的建筑材料。
華安公司的法務告訴新京報記者，為了解決農(nóng)民工工資，當?shù)卣畨|付了一千多萬，其他工程款，柴長安是以向施工方放高利貸的形式付的。
另一家施工方河南中州萬基城市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州萬基）也有同樣的遭遇。2015年5月21日，央視以“高樓背后的秘密”為題，報道了600多名農(nóng)民工被拖欠1300萬元工資。在采訪中，中州萬基項目負責人黃守忠表示，之所以拖欠工資，是因為開發(fā)商東升置業(yè)沒有支付工程款和材料款。
最終的解決辦法是，柴長安提出放高利貸給他，以高利貸抵工程款。不得已，黃守忠接受了這一方式?！皩Ψ奖緫段?00萬工程款，名義上是他貸給我600萬，利息是30萬，這樣他只給570萬元?！?/p>
中州萬基的法務也向新京報記者證實了此事。他透露，到了工程驗收時，東升置業(yè)也把施工人員趕了工地，扣押了設備和鋼筋材料，“大門一鎖，四五只藏獒在門口，誰也不敢進去。”
柴長安開發(fā)的東方威尼斯小區(qū)。 新京報記者攝
不只是以放高利貸的形式抵工程款，柴長安甚至用白酒、月餅、化妝品來抵賬。
一名水泥供應商回憶，自己為柴長安運送水泥，柴長安指使手下人提出，用白酒抵賬，“市場價270元一箱的白酒，抵債2000元。”這名供應商說，自己在售樓部耗了一天也只能同意，有同樣遭遇的人還有近20人，被抵債的款項超過50萬元。
一審判決書顯示，2012年底，東方威尼斯小區(qū)承建商宋正建多次找柴長安要工程款，最終柴長安讓他簽一個抵賬協(xié)議，“說是把他的奧迪車抵我的18萬工程款，如果不這樣，他就不支付以后的工程款?！苯?jīng)鑒定，這輛奧迪車價值8萬余元。
新京報記者梳理發(fā)現(xiàn)，除了此事，柴長安還曾以300斤月餅、318箱白酒、45件化妝品抵扣工程款近70萬元。
2014年1月，因為繼續(xù)被拖欠工程款，宋正建用手機向許昌市政府官員發(fā)舉報短信，信息發(fā)出后不久，他被柴長安手下員工叫到售樓部，“他進到售樓部里就開始指著我罵，說我胡亂給領導發(fā)信息，然后逼著我讓我給領導發(fā)信息說，工程款已經(jīng)全部結清?！彼握愂龇Q。
宋正建說，因為拒絕發(fā)短信，他當天被扣留在酒店一晚上。
上述事實以強迫交易罪、非法拘禁罪被法院認定。
2015年，當?shù)仄髽I(yè)拉橫幅反映柴長安問題。受訪者供圖
動輒出手打人，帶人圍堵國土局
雖然看起來斯文，但多名跟柴長安有過來往的受訪者都認為，柴長安脾氣火爆，動輒出手打人。
新京報記者梳理判決書顯示，從2010年到2018年，柴長安及其手下成員涉及17起尋釁滋事案，每一起都有人被打。
2013年10月，在烏魯木齊飛往鄭州的航班，柴長安不按要求坐座位，航班空中安全員勸阻時，遭到柴長安和手下員工的辱罵毆打，導致安全員骶骨骨折，臨時停飛。
2017年12月，在自己開發(fā)的東方威尼斯小區(qū)門口，因為停車糾紛，柴長安當場毆打一名女業(yè)主，在民警到達現(xiàn)場處置期間，柴長安繼續(xù)對女業(yè)主實施毆打。
一名參與毆打女業(yè)主的手下員工供述，被帶到派出所后，柴長安待了兩個小時就離開了，這讓手下人覺得，跟著柴長安打人也沒事。
甚至連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未能幸免。2016年8月，鄢陵縣陳化店鎮(zhèn)政府會議期間，柴長安闖進會場，對鎮(zhèn)政府辦公室主任辱罵、毆打，造成惡劣影響。
柴長安還曾在鎮(zhèn)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毆打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一審判決書顯示，2018年1月，在鄢陵縣陳化店鎮(zhèn)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柴長安以蹺二郎腿為由，對陳化店鎮(zhèn)干部兼陳化店社區(qū)支部書記魏長青進行辱罵、毆打，之后又把魏長青和社區(qū)主任一同帶到園林內進行辱罵。
另一起引起廣泛議論的是，柴長安曾三次沖擊國土資源局拍賣會場，并用多輛豪車堵住國土資源局的大門。
據(jù)許昌警方通報，2012年5月26日，柴長安為達到個人非法目的，指使多人駕駛多臺車輛，將鄢陵縣國土資源局大門堵住。而后，柴長安帶人強行沖進拍賣大廳。一審判決書顯示，在會場，柴長安拖拽話筒，辱罵毆打工作人員，致使工作無法開展，嚴重擾亂辦公秩序。
當時參與拍賣的許昌一家公司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公司是招商而來，柴長安之所以阻撓拍賣會，是為了讓外地公司掏一筆錢，“不給錢就拍不成地”。最終，這家企業(yè)給柴長安打了120萬。
帶人堵國土資源局大門的事在2013年又發(fā)生了兩次。其中一次是因為柴長安的司機違規(guī)停車被國土資源局的工作人員勸阻，柴長安便讓司機將車堵在門口長達半小時。
甚至在法庭上，柴長安也敢辱罵法官和對方律師。
前述華安公司法務告訴新京報記者，2016年，華安公司起訴東升置業(yè)追款，當天柴長安就帶20多人進來旁聽，法庭陳述階段，柴長安在法庭上辱罵自己和法官。
這名法務說，庭審結束后，柴長安用五六輛車圍堵他，不讓離開。最終華安公司法務在法警開車護送之下才得以離開，“臨走時柴長安說了句，在哪兒都能動你”。
新京報記者梳理發(fā)現(xiàn)，從2008年到2016年，柴長安及其手下注冊成立了20余家公司，涉及園林、馬場、房地產(chǎn)等多個行業(yè)。但其實際控制的5家綠化公司中，只有一家有實際業(yè)務，其他都是空殼公司，用于辦理銀行貸款和放貸。
據(jù)許昌警方通報，2015年12月30日，柴長安團伙成員以一個園林綠化公司的名義虛構購銷合同，偽造資產(chǎn)負債表、利潤表、現(xiàn)金流量，騙取河南某農(nóng)商行2590萬元貸款，貸款到期后拒不歸還本金及利息。
被柴長安使用身份信息注冊為法定代表人和股東的有同村人柴發(fā)展。判決書顯示，柴長安以柴發(fā)展等手下員工的名義還實施了另外8起騙貸行為。貸出款后，柴長安將2000萬以高息出借給他人，獲利近200萬元。
2020年5月6日，柴發(fā)展的妻子告訴新京報記者，柴發(fā)展曾說過不想跟著柴長安干了，但不敢退出，“柴長安說誰敢退出，就別想好過。”
柴長安團伙受審現(xiàn)場。 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征遷時偷栽苗木，騙取千萬元補償款
2020年4月28日，許昌中院一審對柴長安等52名被告人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進行公開宣判，其中柴長安被判處無期徒刑。
被告人柴長安的辯護人提出，本案不應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柴長安提出其不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者、領導者。但一審法院未予采納該辯護意見。
新京報記者梳理發(fā)現(xiàn)，被卷進柴長安涉黑案的人，大多是柴長安的親戚和老鄉(xiāng)。
柴長安被認定的14個罪名中，量刑最重的是詐騙罪，被判處無期徒刑。這些詐騙行為均發(fā)生在2016年。
一審判決書顯示，2016年初，許鄢快速通道鄢陵段即將擴建，并占用柴長安的四個園林。柴長安得知這一消息后，提前安排手下員工在園林內偷栽、搶栽，騙取補償款1100余萬元。實際上，經(jīng)鑒定，許鄢快速通道擴寬范圍所涉柴長安的苗木費評估值為284萬余元。
鄢陵當?shù)匾幻煜惹槿耸扛嬖V新京報記者，道路擴建的消息前期極少有人知道，柴長安是提前得知的。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時任鄢陵縣柏梁鎮(zhèn)黨委副書記陳學兵以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被提起公訴。
法院認定，陳學兵負責柴長安四個園林的征遷工作，縱容被征遷園林內偷栽、搶栽苗木，并授意評估公司按照“就高不就低”的標準進行評估，致使柴長安獲取高額賠償款。在政府對上述園林賠償后，陳學兵還放任柴長安將本應由政府進行處理的花木移植走。
此外，柴長安以建設東方威尼斯小區(qū)期間平整地面、清障賠償、挖斷軍用光纜賠償?shù)葹橛?，騙取鄢陵縣政府補償款369萬余元。
5月11日，面對新京報記者采訪，柴長安的母親提起兒子時表示，“不知道柴長安為什么會變成這樣?！?/p>
與外界被認為脾氣火爆、動輒打人不同，在柴長安的老家，柴長安被視為出手闊綽，熱衷慈善事業(yè)。當?shù)胤鲐氜k曾發(fā)布消息稱，2017年12月，柴長安作為河南東升興隆置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積極響應鄢陵縣脫貧活動，拿出216.5萬元，購買大米10萬斤、食用油6000桶、棉衣4000套等，捐贈給貧困家庭。
這些物資裝滿了十余輛卡車，捐贈物資時，柴長安坐著轎車開在隊伍最前面，親自將物資送到貧困戶手中。
柴長安老家彭店鎮(zhèn)柴莊的一位鄰居回憶，柴母80歲大壽時，柴長安大擺筵席，全村人都可以去吃飯。他還搭了戲臺子唱戲，往臺下撒紅包，里面裝著50元、100元的人民幣。鄰居說，柴長安有錢后偶爾開車回村，都知道他的兩輛豪車，車牌尾號是三個6、三個8。
5月13日上午，鄢陵縣姚家路口，中道臨園林已經(jīng)閉門多日，不少工人在路口等活兒?？h城不大，柴長安被判無期徒刑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叭绻且郧?，這樣圍著議論柴長安，要是被他知道了，也可能會被打?！币幻と苏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