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書話】
我的《中日“美辭”關聯(lián)考論》一書,是對中國與日本傳統(tǒng)美學與文論中的“美辭”之關聯(lián)性加以考證與論析的專門著作。該書的核心關鍵詞是“美辭”,竊以為這個詞具有相當?shù)睦碚搩r值,在該書交付出版的時候,覺得有必要做一點解說與辨析。
一
“美辭”是一個古漢語詞匯,曹植《辯道論》有云“溫顏以誘之,美辭以導之”,這里的“美辭”是美麗辭藻之意。在我看來,“美辭”這個詞本身很美,很形象很感性,也有概念特有的概括性。即便望文生義,對它的理解也只能是“美之辭”。不知為何,“美辭”這個詞一直很少使用,甚至廣收古漢語詞匯的《辭源》也未收錄。然而“美辭”在日語中卻并不是生僻詞,它指的是有審美修飾作用的辭藻,而且還有一種學問叫作“美辭學”。近代文學理論奠基人坪內(nèi)逍遙著有《美辭論稿》(1894),文學理論家島村抱月著有《新美辭學》(1903),都是以語言修辭的審美分析為特點的著作。狹義的“美辭學”與漢語中的“修辭學”意義相近,但是“美辭學”的重點在“美”而不是“修”(修飾)。實際上,“美辭學”往往會超出語言修辭的層面,而提升為審美詞語的研究,亦即成為專門研究審美詞語的美學一個分支。在這一意義上,我的《中日“美辭”關聯(lián)考論》也可以歸為“美辭學”。但是長期以來,類似的研究,在美學界只以“審美范疇”或“美學概念”稱之。
其實,從“美辭”到“審美范疇”或“美學觀念”,是需要一個發(fā)展過程的。從詞義的寬窄來看,“美辭”要比“概念”和“范疇”都寬泛一些?!案拍睢敝傅氖抢碚撐谋局兴褂玫母爬ㄐ栽~語,是具有一般性、抽象性、總括性的詞,是在長期使用過程中由特殊詞語而成為一般詞語的,“范疇”則是進入學科中的概念,而“學科”必定是在長期的研究實踐中逐漸形成的?!懊擂o”與美學上的概念范疇,即便是同一個字詞,但它們卻可能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都有一個從“美辭”到概念、再到范疇的發(fā)展演變過程。究其實質(zhì),“美辭”就是對美的事物加以描述與評價的審美性質(zhì)的賓詞。有一些“美辭”具有審美判斷的功能,并經(jīng)長期反復使用,它就可能會成為人們所公知、所公認的概念,亦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審美概念”。
除了一些原創(chuàng)性的概念范疇,如中國哲學中的“道”“氣”“仁”“誠”“理”“性”“體用”、文論中的“賦比興”“言意”“文質(zhì)”“意象”“形神”等之外,大多數(shù)我們現(xiàn)在所公認的審美范疇或美學觀念,最初其實只是屬于“美辭”。“美辭”主要是詩文作品乃至小說中使用的作為審美評價的詞,主要是形容詞,也有一些名詞。例如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意境”就是這樣的詞,也只有到了王國維那里才最終加以研究論證,使其成為一個重要的文論概念、審美范疇,而在此之前,它主要是作為一個審美評價的“美辭”而存在的。實際上,“風骨”“氣韻”“格調(diào)”“神韻”“清淡”等詞,最初也只是審美評價用詞,亦即“美辭”,經(jīng)歷代文論家加以理論闡釋后才成為概念,待文論研究學科化之后,這些概念才成為文學理論學術(shù)研究的范疇。而日本的情況也是如此。例如 “哀”“物哀”,最初在《源氏物語》等平安王朝貴族文學中僅僅是表示審美感嘆的詞,直到18世紀學者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等著作中加以闡釋,人們才把它看成日本文論與美學的重要概念。
二
在中國文學中對概念范疇的發(fā)現(xiàn)與闡釋,實際情形也是如此。如近年出版的題為《“遠”范疇的審美空間》(郭守運著,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一書,把“遠”作為中國古代審美“范疇”加以專門透徹的分析研究,是頗有創(chuàng)意的,但是從“美辭學”的角度看,“遠”以及“玄遠”“高遠”之類的詞,尚沒有成為中國古代文論學科普遍公認的概念或范疇,但它卻是一個古代詩文、古代文論中不可忽視的“美辭”,或許經(jīng)過這部著作的論述闡釋,以后會變成一個公認的概念范疇。實際上,這樣的美辭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尚有許多,吳蓬先生編著《東方審美詞匯集萃》(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增訂本),收錄了中國古代“審美詞匯”(全部是單字)有淳、瑰、雋、韻、恬、婉等多達90多個,還列出了由這些單字構(gòu)成的詞語(成語)和短句,達上萬條。吳先生沒有把它們稱為“概念”或“范疇”,而是以“審美詞語”稱之,是十分嚴謹恰當?shù)?。實際上,這些“審美詞語”,約言之就是“美辭”。
因此,“美辭”的研究或“美辭學”,與通常的審美概念、審美范疇的研究,是相互關聯(lián)又不可相互替代的?!懊擂o”研究作為一種范型,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與價值。倘若以既定的“審美范疇”或“美學觀念”為中心,就會形成一種滯定的研究模式,難免會把一些“美辭”排斥在外,從而造成了美學史研究中的固化現(xiàn)象。我們?nèi)粢阅切I(yè)已固化的西方美學觀念為準據(jù),或者以那些“眾所公認”的中國古代文論美學的概念范疇為準據(jù),那么,此外的那些豐富復雜的“美辭”就會被摒除在外。中國美學、東方美學的研究可能就難以跳出西方美學給定的范疇限定,也跳不出中國古代文論與美學研究的既成格局。例如,就東方美學特別是東亞美學而言,被有的學者看做概念、范疇的,而另一些學者未必會當做概念范疇來看,例如我在《中日“美辭”關聯(lián)考論》中論述的“慰”和“物紛”,即便是在日本學界,也很少有、甚至沒有人把它們當做文論概念或范疇來看。即便有人不承認這些詞為概念或范疇,但他至少也要承認它們是“美辭”,亦即判斷一段文字、一段描寫、一個形象、一部作品,是不是美的、又美在何處的判斷詞??梢?,“美辭”包含“文論范疇”,但范圍又大于“文論范疇”,比起“文論概念”或“文論范疇”這樣的術(shù)語來,更具有包容性和柔軟性。
鑒于傳統(tǒng)東方文論與美學中,“美辭”極為豐富而又復雜,它們“隱藏”于、散見于各種文藝作品與理論文本中,需要不斷加以發(fā)現(xiàn)、提煉、整理與研究,需要打破既有的“概念”“范疇”的束縛,把“美辭”作為美學研究的一個新的領域、新的生長點或一個新的分支,去發(fā)現(xiàn)更多、更豐富、更復雜的審美學詞語和美學現(xiàn)象,特別是要運用“比較語義學”的方法,研究東亞乃至東方的“美辭”及其關聯(lián)性,為建構(gòu)區(qū)域性的“東亞美學”與“東方美學”奠定基礎。
(作者:王向遠,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中日“美辭”關聯(lián)考論》王向遠 著 光明日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