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9年12月中旬開始，武漢農(nóng)民陳柏林每天一早就騎著摩托去自己的田里，晨霧朦朧，朝陽耀眼?？粗约?0畝綠油油的西蘭花菜地，他的心情格外歡暢。
那幾天，家里的親戚們幫著他下地采摘和挑揀裝簍，和陳柏林一起等著踩皮鞋的菜販前來詢價。陳柏林會從衣兜里摸出根皺巴巴的香煙遞給菜販，三言兩語談好價格，成交裝貨。隨后他在記事本里寫下當天賣出的斤兩。
他本應更早體會這份收獲的喜悅。去年12月的頭幾天，網(wǎng)上誤傳當?shù)亍鞍翁}卜免費”，在他的200畝地里，約120萬斤蘿卜在四天之內(nèi)被附近的村民拔光，讓他損失了20多萬元。
2019年12月初，陳柏林的蘿卜地被附近村民拔光。 圖截自抖音視頻
這個樂觀的59歲老農(nóng)并沒有消沉太久，“今年西蘭花價格好，最高賣到4塊錢一斤?！标惏亓终f，蘿卜虧了就虧了，靠西蘭花能彌補些損失?！暗乳_年再上市一波，那不就賺回來了？”
但隨之而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翻了他的如意算盤，陳柏林抽著悶煙、看著一地無人問津的西蘭花，心情復雜。
忽然封村
陳柏林是武漢市東北面新洲區(qū)大埠村的農(nóng)耕大戶，他和另外兩個村民一起承包了720畝土地，數(shù)十年來辛勤耕作，種得一手好菜。
“拔蘿卜”事件過去十多天后，他的生活就慢慢恢復了平靜，依然每天奔走在田間地頭，偶爾去魚塘撈幾條魚，掙點過年的伙食費。
雖然蘿卜被拔光，但他很快在地里又種上了大麥，等著來年收割。而在另一塊田里，他種的西蘭花陸續(xù)開始成熟，每天都有兩三個菜販前來收購。他的西蘭花通過兩三道菜販子，最終銷往武漢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因為品質(zhì)上佳，許多菜販前來問價。
那段時間，陳柏林享受著賣方市場。有菜販買不到他種的菜還會說閑話，責怪他怎么不留給自己。那一陣子，“蘿卜陰霾”一掃而光，加上西蘭花每斤能賣到3～4元，他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2019年12月中旬，陳柏林拍攝自己的西蘭花地。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攝
“我還跟老婆說，如果開年菜價保持下去，我能賺六七萬?！标惏亓终f。
好景不長，年還沒過，1月23日武漢封城了。
在手機上看到消息，陳柏林有些擔憂蔬菜的銷路，但他又安慰自己，“人總歸要吃飯吃菜啊，我這菜總歸會有人來買的?！?/p>
等來到田邊，他眼見村里的干部用土把村里通往防洪堤的道路也堵上了。陳柏林問村干部，“（堵了路）菜怎么運出去？”對方無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p>
他所在的村子與長江支流舉水河只隔幾百米，中間是綿延十公里的防洪堤，經(jīng)防洪堤過了舉水河大橋就是黃岡，所以他最能感受到嚴防出入的壓力。每次經(jīng)過大橋，他總能看到十幾個警察和志愿者守在橋頭，嚴陣以待。
通往黃岡市的主干道被封鎖。 受訪者供圖
村里的喇叭反復喊著，“不要出門，要戴口罩”。所幸的是，陳柏林的村子以及附近的幾個村子都沒有感染病例。
過年期間，陳柏林和妻子高秀梅（化名）除了農(nóng)田哪也沒去。
陳柏林家門前的自留地。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攝
他常常騎著摩托就往地里去，照樣要給田里的菜施肥防蟲。只不過干活的時候要戴著口罩，工人之間的距離不能靠得太近。
就這樣，他把摘下來的西蘭花堆在田邊，用袋子裝好，等著小販過完年來收?？傻攘藥滋?，一個菜販也沒來。
陳柏林開始著急了。那幾天，他從田里回來后坐在客廳翻著手機，輪流打電話給認識的菜販，“你搞一點出去嘛，（幫我）處理一些嘛？”
得到的回復大多是，“不敢來，這個時候哪個敢來??？“
高秀梅在廚房準備晚飯，不時能聽到陳柏林的嘆息聲、打火機聲，以及電話免提時那頭一個又一個的無奈回答。
等吃飯的時候，陳柏林有些垂頭喪氣，高秀梅也不多言語，兩人就低頭吃飯。她心想，西蘭花是賣不出去了，她就當沒聽見吧。
事后高秀梅說，她知道老陳心里不舒服，但別人都想著保命，非常時期誰還要賺這個錢呢？
無人問津的蔬菜
家住武漢市新洲區(qū)雙柳街道的澤大鵬（化名）今年50歲了，他從2013年開始從事蔬菜收購和批發(fā)工作。附近哪家種了什么菜，他都了如指掌。一年到頭，他將菜農(nóng)的菜收購過來，再拉到武漢的市場售賣，薄利多銷。
他干這行以來，和陳柏林經(jīng)常往來，過去幾年陳柏林種了西蘭花，澤大鵬必定會去收購。但此次疫情初期，他的生意就受到了影響，家里人干脆讓他歇歇，等疫情過了再出去跑。所以他也就沒有辦理通行證，無法進入武漢中心城區(qū)。
可從年初三開始，陳柏林就開始打電話給澤大鵬，希望他能幫忙運一點西蘭花出去。但澤大鵬的兒女都不允許他這么做，反復關照，讓他留在家里。
但耐不住陳柏林多次打來電話請求幫助，“你不來沒販子到我這來啊，我這么好的花菜，你不搞去我丟了多可惜?！?/p>
看在兩人的交情上，澤大鵬決定先去把陳柏林的西蘭花收購過來，放在自己的冷庫里，等疫情緩解后再辦證去賣。
年初六下午四點多，澤大鵬偷偷穿上外套，摸了個口罩溜出家門，隨后跳上貨車一路奔向陳柏林的菜地。
途中他被交警攔下，他回答自己是去附近拉菜，隨后被放行。十五公里的路上，澤大鵬的車輛仿佛行駛在一座空城，他只見到了兩輛車，路邊商家大門緊閉，看不到一個行人，“一路上瘆得慌?！?/p>
等來到路口，陳柏林用一輛三輪蹦蹦車把一千多斤西蘭花從田里運到了路邊，他還花50元雇了一個人幫忙。
在路邊等待菜販收購的西蘭花，幾個小時都無人問津。 受訪者供圖
見了面，陳柏林問道，“現(xiàn)在這個價錢怎么搞？雇工錢都雇不起?！睗纱簌i也是無奈，“那沒辦法啊，我要不來你這些花菜都沒人要?！弊詈箨惏亓值奈魈m花一斤賣七八毛，陳柏林說，“當廢品賣的，比廢品都不值錢?！?
等回去后，澤大鵬把西蘭花收進了冷庫，隨后立馬回家消毒。等他走進家門，他的兒子和女兒已經(jīng)在吵嘴，斥責他不顧安危地偷跑出去。澤大鵬只能陪笑，答應不再出去。實際上，他后來又去幫陳柏林拖了兩次菜，三次總計約有上萬斤西蘭花。
澤大鵬本以為，十天半個月后疫情就會有所緩解，但事與愿違，武漢始終處于緊張封鎖的狀態(tài)中。
等兩個月后澤大鵬打開冷庫，西蘭花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蔫，有些甚至已經(jīng)開始腐爛。除此以外，他還有三四萬斤的菜苔也都作廢，整體損失約有十多萬。
發(fā)黃腐爛的西蘭花被丟掉。 受訪者供圖
“后來（菜）都丟了，今年種地的都虧得跟鬼一樣的。”澤大鵬向記者倒苦水，直到3月中旬，他才去辦了通行證，逐漸開始收購蔬菜。與此同時，菜販們也陸續(xù)給陳柏林打去電話，但他已無菜可賣。
爛掉不如捐掉
陳柏林賣給澤大鵬的西蘭花至今沒有結(jié)賬，澤大鵬也不知所措。而陳柏林還有上萬斤沒收的西蘭花留在地里，大約數(shù)千斤西蘭花被擱置在田邊，無人問津。
陳柏林的西蘭花堆在田邊，無人來收購。 圖來自陳柏林朋友圈
他甚至開始想，要是西蘭花也能像當時的蘿卜有人搶就好了，但路上一個人都見不到，他只能獨自在田邊抽煙發(fā)愁。
這之后他聽聞，網(wǎng)上有農(nóng)民把自己賣不出去的菜捐了出去，他突然想到，不如自己也把已經(jīng)采摘的菜捐出去，“反正也沒人要，捐了免得浪費?！?/p>
2月22日，雙柳街道水運社區(qū)的院子里突然開進來一輛貨車，身形圓滾滾的陳柏林從車上跳下來，開始往下搬西蘭花。
陳柏林幫忙把西蘭花搬下貨車。 受訪者供圖
等工作人員聽到動靜跑了出來，陳柏林和另外幾個人已經(jīng)把菜全部卸下。等他要離開時，一位工作人員拉出他，“莫走莫走，給你照個相?！?/p>
照片里，戴著口罩的陳柏林滿臉通紅，但仍然能看出，他臉上掛著微笑。
工作人員介紹，水運社區(qū)約有1020戶人家，3000多口人，但沒有自己的土地，此次疫情期間有不少農(nóng)戶主動送來魚、草莓和蔬菜，他們對此非常感激，為有這樣的老鄉(xiāng)感到驕傲。
陳柏林把西蘭花送到社區(qū)后拍了張照。 受訪者供圖
回家后，陳柏林也沒有聲張，高秀梅也不知道這件事。直到有天有個認識的人來他們家門前聊天，無意中提起老陳做了件好事，高秀梅這才知道。
聽著外人夸獎著陳柏林，高秀梅嘴上啥也不說，心里與丈夫暗合。她也認為，賣不出去的蔬菜不如送給別人吃，“吃在肚子里，比丟了不好一點嗎？”
她聯(lián)想到之前的蘿卜，自己辛辛苦苦種的卻被別人扒光，心里到現(xiàn)在其實還有些在意，但這次就當是“給國家做貢獻了”。
直到3月初，陳柏林的地里還有大約上萬斤的西蘭花沒有采摘，有的已經(jīng)開花，采摘還要花費人力物力，即使采摘了也沒人來買，他索性開來機器，把西蘭花全部打掉，再把土地翻鋤，灑下了玉米種子。
陳柏林用機器把西蘭花菜地重新翻鋤。 受訪者供圖
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個視頻，配文寫道，“搶晴天，戰(zhàn)雨天，抓緊時間搞春耕，季節(jié)不等人?！蓖瑯拥囊曨l，高秀梅發(fā)到抖音，配文寫道，“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p>
雖然夫妻倆寫得都很積極，但私下里兩人都困惑，“農(nóng)業(yè)的出路在哪里？”
高秀梅始終對種地的現(xiàn)狀不滿，但又不能放下家人不管。她的大兒子患有自閉癥，需要她來照料。
而陳柏林守著土地，信奉著父親的話，“土打腳，穩(wěn)妥妥”。2016年他因車禍，左腿打了鋼釘。原本他計劃開春了去醫(yī)院把鋼釘取出來，但現(xiàn)在他既沒錢，也不敢去醫(yī)院，只能再等一年。
夫妻倆在接連遭受打擊后，雖然也會消沉，但陳柏林總會同情處境更糟糕的人，“我這人心態(tài)好，身體要顧好，過了段時間就好了。有的農(nóng)戶種了100多畝地，損失幾十萬的都有?！?/p>
高秀梅每年都看著老陳這里虧那里賺，拆東墻補西墻，早就習以為常。她說，“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踩到雷，但還是得種啊，只能往前沖?！?/p>
等到5月，他們會收割種的大麥和玉米，陳柏林說只要長江不淹水就能保本，甚至賺錢。所以他時不時就去江邊轉(zhuǎn)轉(zhuǎn)，看水位到了哪，即使下著雨，他也會打著傘去溜達一圈。
有時候夫妻倆一起去，順便拍個視頻。畫面中，陳柏林夾著香煙、盯著手機，一身灰黑挨著摩托車；而系著紅色圍巾、踱著步子的高秀梅則是畫面中的一抹亮色。在他們身后，是即將收獲的土地。
夫妻倆一起去田里查看情況，順便拍了個視頻。 受訪者供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