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霄羽
民國著名記者曹聚仁曾回憶過一樁令他終生難忘的奇事。
1932年2月1日，曹聚仁和好友蔣百里在咖啡廳聊天，議論當下時局。蔣百里邊聊邊看報紙，當他看到一條「日本陸軍大臣杉山元昨天晉謁天皇」的消息后，馬上對曹聚仁說：六天后，日軍將會派一個師團來上海。
曹聚仁只當是蔣百里隨口一說而已，并未當真放在心上。沒想到7日上午，日軍第九師團果然開進了上海，見多識廣的曹聚仁當時便怔住了。
曹聚仁
曾是日本留學生的蔣百里是個地道的日本通，對日本軍方的行動模式非常了解，他從這則簡短的新聞中聞到了異樣的氣息。問題是他憑什么判斷時間是六天之后、兵力是一個師團呢？原來，這是蔣百里根據從長崎到上海的里程數，以及日本運輸能力和后勤補給的體量而做出的預判。
蔣百里之所以能靠著一條新聞簡訊推斷出這么多信息，并不是他學了奇門遁甲的神術，而是靠著一肚子的知識學問做支撐。如此看來，人們稱其兵學大家并非沒有道理。但他真的就是江湖傳說的「近代中國第一軍事家」嗎？
蔣百里
「文藝復興時代的典型人物」
首先要說明，近代中國「三個半軍事家」的說法純屬好事之徒編的段子，而且究竟是哪三個半有無數個版本，不必當真。不過，不管是哪個版本，蔣百里總是排在第一，這至少說明他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高于旁人。如此光環(huán)之下，許多真假難辨的故事也就流傳開了。
比如說，蔣百里在日本陸軍士官學?！府厴I(yè)奪魁、天皇賜刀」的故事歷來都是國人津津樂道的美談。事實上，這純屬無稽之談。有據可查，蔣百里是1905年第17期陸士畢業(yè)生，而這一年的陸士畢業(yè)生第一名不是他，而是曾擔任侵華日軍第一軍軍長的篠冢義男。
青年蔣百里
另外，近年來有不少人對蔣氏的《國防論》無限拔高，說他是「持久戰(zhàn)」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整個抗日戰(zhàn)爭都是在他的戰(zhàn)略思想指導下打贏的，還說什么「日本人驚呼，一個蔣百里兩次打敗了日本」。
事實上，持久抗戰(zhàn)的思想是當時中國方面的共識，除了毛澤東以外，蔣介石、陳誠、戴季陶、李宗仁等人都曾在不同場合表達過類似的看法。至于把日軍吸引到上海決戰(zhàn)，改變其由北攻南路線的策略也是多人主張，其中陳誠的作用似乎更大一些，和蔣百里的確沒太大關系。
國防論
如此說來，蔣先生又是個名不符實的冒牌貨了？
當然不是，他留學日本時，和同期畢業(yè)的蔡鍔、張孝準并稱「中國三杰」；回國后擔任保定軍校校長，因校事多方受阻，一度曾以自殺請命；他平生不曾指揮過一場戰(zhàn)爭，卻是各路軍閥爭搶的軍事高參。
他雖以兵學為專攻，同樣長于文史，與梁啟超、胡適、徐志摩相交頗深，是中國士大夫和歐洲騎士的合體，被曹聚仁稱為「文藝復興時代的典型人物」；他出身貧苦之家，卻深諳教育之道，四個女兒皆學有所成，女婿錢學森更是國之棟梁。
最重要的是，在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蔣百里抓住救亡圖存這一時代主題，基于中國的具體國情創(chuàng)立了現代國防思想，公開發(fā)表近百次演說，宣稱中國必勝。這一功績永垂史冊。
蔡鍔
首倡建立國防軍
在讀書做學問方面，蔣百里絕對是個天才。他17歲就中了秀才，20歲就開始翻譯外國著作。他編譯的第一本書叫《軍國民之教育》，那時候他還是日本成城學校的學生。
這本書詳細介紹了日本推行軍人精神教育和實施社會軍事化的做法，提出中國應仿行「全國皆兵主義」，并首次提出在中國建立國防軍的主張。蔣百里認為「固非用之于國內，而用之于國際」的近代軍隊才是真正的軍隊，必須改變「以軍人為政府之私用物」的落后狀況。
蔣百里20歲時的思想水平已把絕大部分國人遠遠甩在了身后。蔡元培看了書后認為，這并不是一種理想社會的教育，然而在中國，卻是「今日所不能不采者」。
蔣百里文選
當蔣百里考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后，一邊冷眼旁觀日俄戰(zhàn)爭，一邊狂寫文章，先后以余一、飛生等筆名，在其參與創(chuàng)辦的《浙江潮》上發(fā)表《民族主義論》、《國魂篇》、《俄羅斯之東亞新政策》、《俄人之性質》、《真軍人》等論文和譯作，系統(tǒng)闡發(fā)其正在形成中的軍事思想。而他的文友，就包括了章太炎和魯迅。
1906年，蔣百里轉赴德國繼續(xù)深造，在德軍中短暫擔任實習連長。學成回國后他出任訓練禁衛(wèi)軍，并于1912年任保定軍校少將校長。這位以日德為師的蔣校長給學生反復講，國家軍事實力的強盛不僅在于軍事的強大，更應該注重的是要具有重然諾輕生死的軍人精神，要為國家盡職盡責。
保定軍校
中國的「總體戰(zhàn)」戰(zhàn)略
第一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著名將軍魯登道夫提出運用軍事經濟學思想為主要核心的總體戰(zhàn)理論。蔣百里在遠赴歐洲考察時對這一理論作了系統(tǒng)研究，他認為德國之所以戰(zhàn)敗主要在于經濟崩潰，導致「百戰(zhàn)百勝的雄獅最終一敗涂地」。
九一八事變后，蔣百里斷言：「吾儕所最感危險者，即鄰近富于侵略性的國家?！贯槍χ袊闹饕獢橙?，蔣百里結合現代戰(zhàn)爭的特點，總結出中國的總體戰(zhàn)戰(zhàn)略，強調要努力提高人口素質，珍惜、合理利用物力的資源，健全組織，完善質量建軍。
魯登道夫
他自己的原話是：「現在打仗不是靠兩種軍隊一時的拼命，是兩個國民永久的賽跑。因為要有長久時間賽跑，所以才要這總動員」。
蔣百里依據相關資料，對日本平時兵力和戰(zhàn)時擴充能力加以估算，并與中國進行比較，指出一個極其痛心的事實：「「他」以全國預算額四分之一，平時養(yǎng)二十七萬人。我以全國預算額三分之二，平時養(yǎng)百萬人。是故「他」以一人之費而得三人之用，而我則以四人之費而猶不得一人之用?！?/p>
他認為中國的人口素質與經濟資源絕對不會遜色于別國，中國與敵國武力上的巨大差別根源在兩國軍事和國防體制的不同。因此要建設堅固的國防，「現狀非絕對的改造不可」。他參用征兵制和民兵制，設計出一份國防軍建設的具體方案，把軍隊分成干隊、正規(guī)軍和義勇兵三種。
按照他的設計，國家平時只需維持少數常備軍，守衛(wèi)國防上的重要據點，同時對駐區(qū)的國民實施軍事教育，戰(zhàn)爭爆發(fā)后實行動員，就可以將平時受過訓練的國民，立即變成能夠直接作戰(zhàn)的士兵。
蔣百里的頂層設計無疑是科學的，但以當時的中國國情而論，這只能是個美好的夢而已。
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
1937年夏，蔣百里把他在杭州中央航空學校、廬山軍官訓練團作講演的有關文章、講演稿以及早年著作中的部分內容重新整理編排成書，命名《國防論》，先在廬山軍官訓練團印行，后由上海大公報社出版，一時洛陽紙貴。這本書的扉頁題詞是：「萬語千言，只是告訴大家一句話，中國是有辦法的！」
蔣百里與家人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時，中國是極其落后的農業(yè)國，而日本已經是先進的工業(yè)國?；A工業(yè)的落后直接反饋在軍事實力上。巨大的差距之下，決策層若無「堅忍不拔」之意志，是沒有勇氣將抗戰(zhàn)堅持八年之久的。這種意志，誠如蔣百里所言：「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p>
蔣百里清醒地認識到，中國戰(zhàn)勝日本有很長、很難的路要走。他在從全局出發(fā)分析了中日戰(zhàn)爭所處的時代特點和兩國國情后，系統(tǒng)闡述了持久抗戰(zhàn)的戰(zhàn)略，即「避免過早的決戰(zhàn)，逐步積聚力量，疲憊敵人」，「彼利急，我利緩；彼利合，我利分；彼以攻，我以守」。
淞滬抗戰(zhàn)中的國軍士兵
他預測，一旦日軍進攻，中國東部沿海地區(qū)的領土恐將不保，南京、北京都可能失守。因此，他提出建設以西部「三陽」——河南洛陽、湖北襄陽、湖南衡陽為戰(zhàn)略核心軸線的國防計劃，準備以空間換時間，堅持長期抗戰(zhàn)，只要不斷消耗日本的國力，打敗日本法西斯只是時間問題。這些預言經過歷史的檢驗，無不一一實現。
天才的軍事家，不在搴旗斬將之勇，也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運籌帷幄之中的戰(zhàn)略構想。從未打過仗的蔣百里之所以成為近現代中國兵學泰斗，就在于此。
抗戰(zhàn)中的國軍士兵
正如著名記者陶菊隱先生所說：「他的學生，有些在北伐過程中建功立業(yè)，有些在這次抗戰(zhàn)中占有光榮之一頁。他做了一輩子的教書匠，自己直接未當重任，間接對國家有絕大的貢獻，對中華民族近代史有重大的影響，那是絲毫不容疑惑的。」
1938年11月4日，蔣百里病逝。黃炎培留下挽聯一副：
天生兵學家，亦是天生文學家，嗟君歷盡塵海風波，其才略至戰(zhàn)時始顯；
一個中國人，來寫一篇日本人，留此最后結晶文字，有光芒使敵膽為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