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14年中秋節(jié)，蕭山抗戰(zhàn)老兵團聚會，被邀請的10余位抗戰(zhàn)老兵歡聚一堂，重溫抗日舊事。
觀看紀念片時，他們的眼眶濕潤了。
92歲的周福康老人更是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他走上臺，莊重地敬禮，用顫抖的聲音唱起抗戰(zhàn)老歌《在太行山上》。
那一刻，笑中帶淚，歌聲中，往事紛沓而來。
所有的苦和難都可以一筆帶過，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再見到往日的戀人。
“我們當時互生好感，是很純潔的友誼，我希望能再找到她?！?/p>
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她的樣子，他刻在心底，包括那一段美麗的緣分。
抗戰(zhàn)老兵周?？?/p>愛情不期而至
1940年，日本對中國的狂轟濫炸進入高潮階段，國難當頭，書生紛紛穿上軍裝走上戰(zhàn)場。
蕭山被日軍攻占時，周?？抵挥?7歲，他中斷了在紹興稽山中學的學習，懷著一腔熱血報名參軍。
多年后，當被記者問“為什么要參軍”時，他一臉詫異，說：“我是中國人??！”
新兵訓練結(jié)束后，周福康被分配到國軍70軍參加抗日戰(zhàn)爭。后來，他所在部隊參加了福州保衛(wèi)戰(zhàn)，駐扎在福建古田時，多次和侵華日軍作戰(zhàn)。
因為上過中學，有文化，加之表現(xiàn)出色，他很快被提拔重用，成為少尉。
福州保衛(wèi)戰(zhàn)中，中國守軍與日軍戰(zhàn)開巷戰(zhàn)
1945年，日軍宣布投降，70軍奉命開赴臺灣受降。
這一年，22歲的周?？狄呀?jīng)是個中尉軍官了。
風華正茂，年少有為，美好的人生畫卷正徐徐展開，愛情也在這時不期而至。
到達臺灣后，部隊進駐新竹，駐扎在國民小學。那時，臺灣的學校很多，大多是日本人辦的，學校里教學生說日語，教材也是日文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中國人改造成日本人。
1945年，臺灣光復
日本軍人大多已撤回，留下的都是僑民，國民小學就有很多日本教員，都是年輕姑娘。
有一天，周福康路過音樂教室，里邊正傳出悠揚的鋼琴聲，喜愛唱歌的他，不由自主走了進去。和著美妙的樂聲，他忍不住哼唱起來。
專注彈琴的女孩被驚動了，她回過頭來，沖周福康禮貌地笑了笑。
周?？殿D時臉紅心跳，一瞬間，怦然心動。
那個美麗的女孩，就是國民小學的日籍音樂教師邊見須惠子，時年20歲。
雖然語言不通，兩人也只是互相點了點頭，但周福康的英俊瀟灑，器宇軒昂，也給正值妙齡的邊見須惠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經(jīng)一位中國教員翻譯，兩個年輕人相識了。
這之后，周?？甸_始有意無意地路過音樂教室，每次看到邊見須惠子，他都假裝碰巧經(jīng)過，然后順理成章地聽她彈琴，“語言不懂也沒關(guān)系，她彈琴我懂就行??！”
有時，是他唱歌，邊見須惠子跟著調(diào)子把曲子彈出來，兩個人的合作和諧又自然。
盡管理智上，周?？祵θ毡救擞兄灸艿某鸷?，可是情感上，他明白，戰(zhàn)爭不是邊見須惠子的錯。只要沒有任務，他就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時間一久，一個對視的眼神就足夠默契，對于未來，他們有了相同的愿景，憧憬著將來可以一生相守。
作為戰(zhàn)敗國的公民，邊見須惠子的心情是復雜的，她不相信周福康會愛上他，一再靦腆地追問：“你是中國國軍將校（在日語中，將校是指少尉以上的軍官），怎么會看上我呢？”
愛情從來是不可預知的，69年后，周福康憶起往事，仍掩不住甜蜜的笑：“那誰知道呢？愛情就是比DNA的遺傳學還要復雜！”
周福康
我愛你，但必須放棄你“如果沒有戰(zhàn)爭，我們會走到一起。我們之間相愛，相敬，相互傾心?！?/p>
然而，生于亂世，有太多的東西無法把握，離別，是戰(zhàn)爭的常態(tài)。
那一天，周?？嫡绽ヒ魳方淌艺疫呉婍毣葑印ｄ撉偾?，卻已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位中國教員說，所有的日本教員已經(jīng)被集中起來，即將遣返日本，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周?？档念^“轟”地一聲，一時五味雜陳，傷與痛，無助與絕望，纏繞交織在一起，而更多的，則是無奈。
離開的那天，他從新竹趕到基隆港去送她。碼頭上，悲傷的邊見須惠子孤單站立。
面對這份無望的感情，周福康強忍悲痛，他請中國教員幫他翻譯三句話講給她。
第一句是：“我來看看你，以后再也沒法見了?！?/p>
第二句是：“最后一次向你告別?！?/p>
第三句是：“我會很想念你?！?/p>
當翻譯到第三句的時候，周?？翟僖矡o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請求教員不要再說下去了。
作為軍人，在這樣的場合，他必須承受戰(zhàn)爭帶來的一切，成功、榮耀，以及摧毀與殘酷。
沒有預想中的擁抱，只有含淚對視的眼睛。咫尺之隔，已是天涯，愛情從此流離失所。
一個月后，一個消息讓周?？嫡痼@了：一艘撤僑輪船在開往日本時，碰到日本海軍遺留的水雷，爆炸沉沒了，船上的人無一生還。
而邊見須惠子，很可能就在那艘船上。
哪怕消息再準確，周?？等怨虉?zhí)地堅信：“她一定還活著，還是那樣漂亮，還在小學校里彈鋼琴，教音樂。”
日據(jù)時期臺灣風貌
1946年6月，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所在部隊接到命令：“開赴內(nèi)地作戰(zhàn)！”周?？惦S部隊返回大陸。
可是，一想到邊見須惠子，他就痛恨戰(zhàn)爭。兩年后，因?qū)Υ騼?nèi)戰(zhàn)沒有興趣，周?？登那拿撓萝娧b，回家了。
沒有戀愛，沒有婚姻，邊見須惠子，成了塵封在心底的記憶，一觸就會痛。
1955年，因為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周福康被判反革命罪，入獄15年。1970年刑滿釋放時，他已經(jīng)快50歲了。
韶華已逝，發(fā)禿眼垂，處在動蕩的年代中，又歷經(jīng)種種磨難，當年的英俊軍官已垂垂老矣。
出獄后，周?？迪仁窃诤魝愗悹栆患夜S做工，幾經(jīng)波折，61歲時，又投奔了在杭州的弟弟。
回到老家蕭山后，除了低保費，多年來，他靠撿破爛補貼家用。
孤獨時，與邊見須惠子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會浮現(xiàn)腦海，鋼琴前那個美麗優(yōu)雅的身影，他一直無法忘懷。
70年，時光飛逝，在心之一隅，始終安放著一段純真的愛情。
盡管靠撿破爛為生，但周福康一直保持著看書的習慣，撿來的書，他總要先翻看一遍。用一臺撿來的破收音機，他聽新聞，關(guān)注國際大事，潛意識里，希望再見到邊見須惠子時，仍然能“配得上她”。
戰(zhàn)火和硝煙都已遠去，永在的，唯有愛情。雖無法廝守終老，但是周?？嫡f：“想著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這一生都很幸福?！?/p>見或不見，思念就在那里
2014年，杭州關(guān)愛老兵志愿者多方查找，抗戰(zhàn)老兵周福康的故事終于被公諸于世，“尋找69年前日本戀人”更是引起了多家媒體和社會各界的關(guān)注。
站在成堆的破爛廢品中，周?？惦p手舉著牌子，希望幫助他完成這最后的心愿。牌子上，是邊見須惠子的名字。
周?？?/p>
2014年8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家方軍和日本《讀賣新聞》駐中國記者牧野一同采訪了周?？担瑧浧鸫松ㄒ坏膽偃?，92歲老人眼圈泛紅，他動情地大聲喊道：“邊見須惠子，你在哪里？”
因為太過投入，周?？笛酆瑹釡I，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本來，我想我這撿破爛的老頭也沒必要再去找她，……唉，其實，我還是很想再和她見一見的。”
見或不見，思念就在那里。
聽著方軍給他策劃去日本見戀人的行程，周福康的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他幻想著能與邊見須惠子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于愿足矣。
盡管牧野記者試圖通過《讀賣新聞》幫助周?？祵ふ疫呉婍毣葑樱?，“曾經(jīng)在臺灣新竹的一所小學教過書，回國時乘坐的船可能被水雷炸了，生死未卜”，憑著這僅有的線索去找尋一個70年前的人，還是“完全不知該如何下手”。
“她還活著，我們一定能相見?！笨恐拍钪?，周?？凳冀K很樂觀。
2018年，在志愿者和公益藝人袁立的資助下，周?？到Y(jié)束了30多年的拾荒生涯，住進了杭州一家老人公寓。
如今，周福康已近百歲，而他唯一的愿望仍然是，與邊見須惠子見一面，“哪怕是找到墓地，也是好的。”
明知無望，仍存幻想；一見鐘情，便是一生所愛。
周?？蹬c志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