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1日，我所在的31師攻下者陰山第二天，我奉命帶二連、三連及82無坐炮連三排攻下越軍江利公安屯（注：江利公安屯又稱105公安屯，作者時任31師92團一營副教導員）。
拿下公安屯，進攻階段畫上了圓滿句號。師里的通報說：者陰山地區(qū)被搶占的制高點全部收復，繳獲火炮19門、輕重機槍和高射機槍151挺，蘇制冰雹式火箭彈10枚；共俘敵18名，斃敵大尉以下550名。看來，二連在公安屯干掉的那個大尉，是整場戰(zhàn)斗中被擊斃的軍銜最高者。
我與三連的戰(zhàn)友們堅守47天的18號（1047）高地
5月1日夜間下山，第二天足足睡到下午。3日，營長傳達團指揮所的命令：二連撤至江銃一帶休整并警戒彈藥庫，三連在18號高地組織防御，副教導員駐三連。
18號高地即1047高地，地處者陰山戰(zhàn)區(qū)西部，東距主峰10號高地直線五六公里，離西部主要制高點16號高地七八百米，實際上是16號高地向西南延伸的山脊上凸起的一個山包，海拔比16號主峰低十來米。從18號高地向南八十多米，有一條對方留下交通壕，沿山坡向南一直延伸到山腳，具體通到哪兒無法查看，估計很可能直達江利公安屯附近。18號高地再往西一直到85號高地，六七公里范圍無人駐守，只有師偵察連不時派人設點偵察。
我和三連長胡長寬分別觀察地形，不約而同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旦敵人向16號高地反撲，18號高地是必經(jīng)之路；如果敵人悄悄從西邊摸過來，更沒人替我們抵擋。
說實話，我壓根兒沒想進攻之后還要轉(zhuǎn)入長期防御。野戰(zhàn)軍嘛，把山頭奪下來，充其量守個三五天，往邊防團手里一交，萬事大吉。打響前離開彎刀寨時，我在挎包里放了五包春城煙，按每天一包計算，節(jié)省一點可維持一周。哪想在這個破山頭一住就是四五十天？要不是王志義借電話兵查線之機送來三條金沙江，光煙癮就夠折磨人的。
《一縷硝煙》作者許向斌，1984年者陰山作戰(zhàn)任31師92團一營副教導員
十多公里的火線山路啊！那電話兵大汗淋漓，從背囊里掏出幾條煙和兩盒罐頭之后，躺在地上半天才緩過神。5年前我不抽煙，5年后卻煙癮難耐，如果說5年前王志義在658高地的戰(zhàn)壕里拉一把讓我躲過一劫，如今送來的幾條煙可謂解我一難！
起初，真沒看好這平了吧唧的小山頭，直到團長老胡在電話里的一番描述，才明白這個不起眼的高地絕非尋常。
電話里，老胡口氣異常嚴肅：“千萬別馬馬虎虎不當回事，18號是整個者陰山西部的重要支撐點，你那里是前沿的前沿，越軍只要反撲，肯定你那兒先打起來?！?/strong>
不敢怠慢，我召集三連的連排干部，把團長那套話原封不動地重復一遍，然后開始明確任務：“必須克服麻痹思想和急躁情緒，會后各排要迅速進行動員，把堅守18號高地的重要性告訴同志們?！?/p>
中越邊境大掃雷，排雷戰(zhàn)士排除的各類地雷和爆炸物
連長胡長寬一改大大咧咧的風格：“大伙都明確了嗎？按副教導員說的動員！現(xiàn)在的戰(zhàn)壕還不行，下午開始修工事，必須把前沿的戰(zhàn)壕和所有貓耳洞再好好弄弄?！?/p>
經(jīng)過一天一夜苦干，前沿工事基本搞定，就是缺地雷。眾所周知，地雷是防御作戰(zhàn)的看家武器，如果沒有地雷，戰(zhàn)斗力至少縮水一半。三連上高地之后，在國境線我方一側(cè)倒是排出不少越軍地雷，不過那種銹了吧唧的破玩意根本不能重新使用。前沿各高地的電話是串聯(lián)的，其它分隊“雷場設置完畢”的匯報聲不時傳來，而18號高地卻一顆雷也沒有，胡長寬心急火燎地連連打電話，得到的總是一句話：“現(xiàn)在還沒有，等有了一定給你送去?！?/p>
后來，我不得不親自在電話里向司令部叫苦，參謀長一番話道出原委：18號是西部各高地的支撐點，按照整體防御部署，一旦敵人大規(guī)模進攻，三連的任務并非一定固守，只要頂住一段時間，能夠保證其他連隊順利展開，支撐點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換句話說，只要能為其他高地抵擋一陣子，18號高地即使丟了也不影響全局。
胡長寬一聽就火了：“這不是欺負人嗎？丟了也沒關(guān)系？說得輕巧！咱丟不起那個臉！”
當然，我是本高地的最高首長，一寸陣地也不能丟在我手里！從整個戰(zhàn)區(qū)看，這里或許是局部，而對我卻是全局！
5月8日，胡長寬我倆一起到前沿檢查布防情況，班排長們紛紛要地雷。胡長寬眼睛瞪得老大：“要地雷？有哇！山下彈藥庫里多得是，有本事你小子搶幾箱回來！”
轉(zhuǎn)過身，他又可憐兮兮地開始叫苦：“副教導員，你跟司政后都熟，咱也走走后門，哪怕弄個三兩箱也成??！”
我心里清楚，沒有團首長的命令，這個后門誰也不敢開！
既然守住支撐點的關(guān)鍵在于地雷，那就必須琢磨“走前門”搞地雷的辦法。晚上，我躺在貓耳洞里，一直冥思苦想能搞到地雷的渠道。
突然，前沿槍聲大作，我三步兩步躥到警戒陣地。
槍聲已停，胡長寬舉著望遠鏡趴在戰(zhàn)壕沿上，我緊著問：“怎么回事？啥情況？”
“剛才那地方有人活動?！币粋€戰(zhàn)士指著左前方回答。
順他手指方向望去，正是越軍留下的老交通壕出口。
越軍在布設定向雷
“可能是小股特工，估計不會超過一個班，大概順交通壕摸上來的，槍一響又順交通壕跑了。”
胡長寬收起望遠鏡氣呼呼地抱怨：“要是有地雷，老子早把交通壕封住了。去，你們倆下去，看看有沒有戰(zhàn)果！”
我趕忙阻止，天亮再說吧，別讓人家留下的地雷傷著。
回到貓耳洞，我向團指揮所報告了情況，幾分鐘后值班員轉(zhuǎn)達參謀長指示：“18號是各高地的最前沿，務必高度警惕，有情況隨時報告?！?/p>
隨時報告？我眼前一亮：有辦法了，地雷會有的！
第二天下午，我把胡長寬和指導員張福祥找來布置任務：“告訴警戒哨，這兩天晚上只要有動靜，直接向我報告?！?/p>
胡長寬不改大大咧咧的德行：“哪能呢！沒大事絕對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我嚴肅地說：“聽我的，這兩天晚上可能有仗打！”
等到胡長寬離開，張福祥悄悄問：“打什么仗？從哪兒得到的情報？”
我笑而不答，最后還是忍不住，把昨天晚上琢磨的辦法說出來。
張福祥瞪大眼睛：“行嗎？”
“行，沒別的辦法！不要跟弟兄們說穿，一旦有人追究，就說是我指揮的，你們啥也不知道?！?/p>
當天晚上，恰遇警戒哨報告：山腰有動靜，懷疑是小股特工偷襲。我?guī)蹴樅蜓刂滦薜男÷放艿角把兀?strong>一個戰(zhàn)士指著一百多米外的大片草叢說：“那邊的草晃動了好幾次?？?，又動了！”
果然，隱約看到距交通壕出口不遠的草叢窸窣擺動。我分析，不可能有大部隊，即便真有偷襲的特工，充其量三五個人，最多超不過一個班。
沒等胡長寬上來我就下達了命令：“全體注意，所有火器瞄準前方150米處草叢和右邊的交通壕口，打！”
機槍、步槍、沖鋒槍一陣狂掃，多日不用的火箭筒也干過去兩發(fā)。其實槍一響，那股敵人早已溜之大吉，等到胡長寬氣喘吁吁地跑來，我趴在戰(zhàn)壕沿掏出了香煙。
胡長寬擠到我身邊急切地問：“副教導員，怎么回事？什么情況？”
我扔過去一支金沙江，自己也把叼在嘴上的煙點著。沒接到停止射擊的命令，幾個兵還朝交通壕方向胡亂打槍。寂寞了好幾天，讓他們多打一會兒吧。
兩分鐘后，我扭頭對胡長寬說：“差不多啦，早跑了！停止射擊吧?！?/p>
“老許，什么情況？剛才你們18號的槍聲挺密?！蔽一氐截埗催€沒躺下，三營教導員王志義的電話就從10號高地打過來。
“沒事，幾個小特工，打跑了，回洞睡覺去吧！”聽我說得如此輕松，王志義沒再多問。
半夜三更打得熱熱鬧鬧，其他高地全被攪起來，司令部追著要報告。
第二天一早，我口述戰(zhàn)斗簡報：“5月10日凌晨1時30分，18號高地遭敵小股特工偷襲，被我三連強大火力擊潰，戰(zhàn)果待報，我方無一傷亡。”
三營教導員王志義電話詢問：“剛才那陣槍聲，什么情況？”
胡長寬蹲在旁邊竊笑：“咱三連是誰呀？火力強大，無一傷亡！”
臨近中午，胡長寬頂著小雨鉆進我的洞，沒頭沒腦地問：“副教導員，有消息嗎？”
“什么消息？”
“地雷呀！”
看來他什么都明白，或許這就叫心照不宣吧！不過，確實沒有任何信息，我只能拐彎抹角地回答：“今天晚上說不定還會有情況，到時候你隨機處置一下就行，沒有真正的特殊情況，不一定報告?！?/p>
加重語在“真正的”三個字上。
胡長寬心領神會，當天夜里果然指揮前沿的弟兄們打了一陣。我靜靜躺在洞里聽著陣地上的槍聲，打開電筒看看表：一點整。
王順侯提著沖鋒槍鉆出洞口，我眼都沒睜：“不用去，回來睡吧，沒啥事兒！”
第二天一早，團長老胡親自打來電話：“老許，你18號怎么回事？真有情況還是假有情況？”
“真有！小股特工連續(xù)鬧了三個晚上！”我按深思熟慮的想法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為什么沒戰(zhàn)果？消耗那么多彈藥，一個沒打著嗎？”
“不知有沒有死的，沒敢下去查看，怕被敵人埋下的地雷炸著?！?/p>
聽這話，老胡沉默足有5秒，放緩口氣表態(tài)：“別瞎折騰啦，今天下午派人給你送地雷去?！?/strong>接著，老胡又壓低聲音：“老許你知道不？無論哪個高地有情況，指揮所必須做陣地記錄，所有高地沒徹底穩(wěn)定之前，邊防團肯定不接防，大家都得繼續(xù)栓在山上?！?/p>
胡長寬席地而坐，伸長耳朵擠在聽筒旁，估計前面幾句也聽清了，我電話還沒撂，這哥們已手舞足蹈地竄出洞口。
看起來團長對18號高地的情況心知肚明，咱這點小伎倆豈能哄得了首長？不過收獲蠻大，后勤處很快派人送來地雷，其中還有4顆最先進的定向雷。胡長寬找兩個班長一起研究說明書，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這種定向雷，真來勁！簡直就是門小火箭炮，咱躲在戰(zhàn)壕里電發(fā)火一按，就會140度角噴出鋼彈。要我說呀，這家伙可以抵擋一個排的進攻正面。咱大哥真夠意思?！?/p>
【中越邊境大掃雷，排雷戰(zhàn)士排除的GLD150型防步兵地雷（即66式定向雷）。雷殼內(nèi)裝上600克TNT藥塊，TNT藥塊朝外一側(cè)，裝700顆鋼珠，有效殺傷距離80米。這種地雷因雷殼正面寫有“此面向敵”四個字，讓人過目難忘】
大哥？噢，團長也姓胡！
16號與18號高地之間的鞍部，是我們與三營的結(jié)合部，那里豎著一塊老界碑。雖然歷盡滄桑，老界碑的石頭卻絲毫沒風化，上面刻的繁體字依舊清晰：“叁段第玖號大中華民國雲(yún)南大法國越南”，背面的文字看不懂，大概是同內(nèi)容的法語或越語。不是有人質(zhì)疑者陰山是不是中國的嗎？你看了這張老界碑的照片，就用不著多解釋了。只不過，者陰山各高地沒打下來之前，越軍卻把戰(zhàn)壕修在界碑以北我方一側(cè)，肆無忌憚地在中國境內(nèi)埋地雷筑工事，時不時還朝我們的邊民開幾槍，坐落16號高地西北側(cè)的那賓寨深受其害。
【中越邊境第三次大掃雷，排雷戰(zhàn)士排除的越軍防步兵木殼地雷，俗稱“棺材雷”。因裝藥較大，外殼易腐蝕，埋設較深，探測和排除要困難、非常危險】
進攻戰(zhàn)斗中，二連就是從這個鞍部實施的右翼穿插，現(xiàn)在換成我軍防御，說不定對方也會學我們的招數(shù)。三連的班排長都清楚這一點，在鞍部南側(cè)埋下十多顆防步兵地雷，胡長寬沒忘封鎖交通壕，在壕口擺了顆定向雷。
檢查完雷場設置情況，胡長寬的嘴都快裂到耳朵根了：“我說副教導員啊，這兩晚上咱可真沒白打！”
我暗自思量，如此慷慨送來地雷的原因，不會僅僅因為我連續(xù)兩三晚上的折騰，估計其他高地的雷場早已設置完畢，剩下的地雷堆在洞里也沒啥用，倒不如多給18號一些。
幾天之后的深夜，風雨交加，前沿悶悶地響了一顆地雷。我沒顧上穿雨衣，三步兩步竄到前沿，警戒哨的兩個戰(zhàn)士臥在泥水里。胡長寬先我一步到達，舉著望遠鏡邊觀察邊匯報：“肯定不是那顆定向雷，聽聲音應該是交通壕里埋的防步兵雷，從爆炸到現(xiàn)在有三分鐘了，一直沒動靜?！?/p>
九號老界碑，背景為者陰山16號高地
前幾天被打下去那伙人不長記性，這次走老路卻不走運，沒出交通壕就被炸了回去。天亮后，胡長寬派人下去查看，順便又在交通壕里設下兩顆雷，回來的人說“交通壕口有血跡”，估計是炸著了。
我如實向指揮所作了匯報，參謀長指示：“前段時間沒有任何動靜，這兩天卻屢次發(fā)現(xiàn)特工活動，敵人最近很可能有所動作，一定要加強戒備，有情況要及時報告?！?/p>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許向斌，河北唐山人，1970年參軍，歷任指導員、副教導員。1979年參加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連隊立集體一等功；1984年參加“兩山”作戰(zhàn)，所率營的二連獲“者陰山鋼刀連”榮譽稱號。1986年轉(zhuǎn)業(yè)。
【深耕戰(zhàn)爭史，弘揚正能量，歡迎各方投稿，私信必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