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平,實在復雜,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一位經歷了晚清帝國、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和新中國四個歷史時期的中國近代海軍宿將。
如果再多幾句話:他是中國最早的海軍軍官之一,英國留學歸國,參加過甲午海戰(zhàn),經歷過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他當過清朝和民國的海軍司令,短暫代理過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當過福建省省長。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他還應邀登上了天安門城樓,見證新中國的誕生——這一年,他已經91歲高齡。
1859年,薩鎮(zhèn)冰生于福建福州——近代以來盛產中國海軍將領的城市,他出生的這一年,清朝正掙扎在內外交困之中:在東南,清廷與太平天國仍在殊死爭戰(zhàn)；在北邊,清軍與英法聯(lián)軍還處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這一年爆發(fā)了大沽口之戰(zhàn),英法聯(lián)軍慘敗,但翌年他們卷土重來,攻占北京,燒掉了圓明園……就在這么一個動蕩年代,薩鎮(zhèn)冰的人生大幕拉開,走向了自己的傳奇一生。
薩鎮(zhèn)冰的這個“薩”姓,有些獨特。他出自著名的福州色目人薩氏家族,其始祖為輔佐元世祖忽必烈經略吐蕃有功的色目人答失蠻,元代中期賜姓薩,后為蒙古族同化,明后更“從漢俗,弗稱氏”。因為先祖曾世居山西雁門,故常稱為雁門薩氏,元代末期一支后人遷居福州,名列福州八大家族,名人輩出。
1869年,薩鎮(zhèn)冰10歲,考入福州船政學堂二期,他的一位同學,名叫鄧世昌。1876年,薩鎮(zhèn)冰17歲,作為福建船政第一批留學生出國,被派往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學習。同學中還有葉祖珪、劉步蟾、方伯謙、嚴復……
學成歸國后,他到天津水師學堂當教師。1884年,中法馬江海戰(zhàn),中方慘敗,他大受刺激,不愿意再教書,堅持要上前線,如愿以償。他很努力,27歲的時候,就當上“威遠”艦艦長。30歲的時候,已擢升為從三品的游擊將軍,是當時最年輕的海軍高級將領。甲午海戰(zhàn),北洋水師慘敗,他的同學很多戰(zhàn)死,他劫后余生,又擔負起重建海軍的重任。東奔西走,鞠躬盡瘁。
1909年薩鎮(zhèn)冰隨載洵考察歐洲，左二 他與許多名人都有交集。著名作家冰心的父親謝葆璋,曾是他的學生。1936年3月,冰心寫過一篇文章《記薩鎮(zhèn)冰先生》:
“薩鎮(zhèn)冰先生,永遠是我崇拜的對象,從六七歲的時候,我就常常聽見父親說:‘中國海軍的模范軍人,薩鎮(zhèn)冰一人而已?！瘡哪菚r起,我總是注意聽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聞目見的關于他的一切,無不增加我對他的敬慕。時至今日,雖然有許多兒時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對人類的信心,鼓勵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氣?！?/p>
在這篇短文中,冰心飽含深情書寫了薩鎮(zhèn)冰“清潔超絕”的人格:惜才愛兵、熱心慷慨、廉潔自律。冰心一直想搜集足了資料,就為薩鎮(zhèn)冰寫一本傳記,許多年后,她還懊悔沒有寫成這本傳記。
薩鎮(zhèn)冰的傳記,確實不好寫,漫長的九十余年歷史,要寫下來,太厚太厚,但只有讀懂了這本厚書,才算讀懂了中國近代海軍的歷史,才算讀懂了中華民族“向海圖強”的艱難,才算讀懂了如此歷史背景下的人民海軍70年,何等不易! 要寫薩鎮(zhèn)冰的歷史,還有中國近代海軍的歷史,無法繞開甲午戰(zhàn)爭。
此役,日軍軍艦雖有多只被重創(chuàng),但無一艘被擊沉,而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八的北洋水師,卻全軍覆沒,清廷被迫賠款、割地,列強從此視中華為魚腩,尤其是海防形同虛設,列強軍艦,自由出入中國內河,飛揚跋扈,中國的國運被逆轉……
距離甲午戰(zhàn)爭五十多年后,薩鎮(zhèn)冰即將走到人生盡頭,談起這場慘敗,仍然憤恨難平。
此恨綿綿。
薩鎮(zhèn)冰的同學、同鄉(xiāng),在甲午戰(zhàn)爭中,或悲壯,或屈辱地紛紛死去:黃海海戰(zhàn)中,鄧世昌,“致遠”艦艦長,駕“致遠”艦全速撞擊日軍主力艦“吉野”號,未果,壯烈犧牲；黃建勛,“超勇”號艦長,“超勇”號起火沉沒時,黃建勛落水,從容死難；方伯謙,“濟遠”號艦長,因脫離戰(zhàn)場,后被處死。威海衛(wèi)之戰(zhàn)中,劉步蟾,“定遠”號艦長,因彈藥告罄,自殺……
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先后參加了黃海海戰(zhàn)和威海衛(wèi)之戰(zhàn),他時任“來遠”艦駕駛二副,“來遠”艦先是在黃海海戰(zhàn)中被敵艦瘋狂圍攻,中彈200余發(fā),仍堅持作戰(zhàn),是此役北洋艦隊幸存軍艦中受傷最重的一艘。在接下來的威海衛(wèi)之戰(zhàn)中,“來遠”號被日軍魚雷艇施放的魚雷擊中,一聲巨響,“來遠”艦翻轉,不久沉入海底。謝葆璋在軍艦爆炸的瞬間,縱身跳入冰冷剌骨的海中,憑著一身好水性,拼命游上劉公島,得以死里逃生。
薩鎮(zhèn)冰沒有參加黃海海戰(zhàn),但在威海衛(wèi)之戰(zhàn)中,奉命守衛(wèi)日島,有出色表現(xiàn)。
黃海海戰(zhàn)以后,北洋艦隊不敢再戰(zhàn),剩余26艦退守威海衛(wèi)港。日島是拱衛(wèi)軍港的一大屏障,在劉公島東南2000米的海面上,面積14畝,它是威海灣最早看見日出的地方,得此名。島上沒有淡水、糧食和蔬菜,守軍所需物資全部靠劉公島和威海灣南岸供應,守島官兵常年駐守在陰暗潮濕的地下掩體中。薩鎮(zhèn)冰上日島后,日夜備戰(zhàn),因生活環(huán)境惡劣,加上勞累過度,他病倒了,夫人陳氏聞訊從福州趕來探視,被薩鎮(zhèn)冰下令撤開扶梯,不準夫人登艦。左右將士極力相勸:夫人千里迢迢過來探望,見一面又如何?薩鎮(zhèn)冰斷然答道:“此地非同尋常,此時非同尋常,怎能允其登艦?告她當我已死,令其速回!”
1895年1月20日,威海衛(wèi)之戰(zhàn)打響,日軍先攻日島。時值隆冬,大雪紛飛。日軍以18艘艦艇分四批輪番進攻,并從已被日軍占領的威海衛(wèi)南北炮臺,以猛烈的炮火狂轟日島。戰(zhàn)況激烈,薩鎮(zhèn)冰率守軍浴血奮戰(zhàn),英勇抵抗了11天,一直打到日島炮臺損毀,炮彈告罄,才奉提督丁汝昌的命令,撤回劉公島。
2月3日,日軍占領威海衛(wèi)城,威海陸地悉數被日本占據,丁汝昌坐鎮(zhèn)指揮的劉公島成為孤島,仍在抵抗,11日,丁汝昌拒降,自殺。3月17日,日軍在劉公島登陸,威海衛(wèi)海軍基地陷落,北洋艦隊全軍覆沒。薩鎮(zhèn)冰當時想自殺,被人勸阻,為重建中國海軍,忍辱偷生。以薩鎮(zhèn)冰為主角的電視劇《東方有大?！返?0集,重現(xiàn)了這一段。
這一年,薩鎮(zhèn)冰36歲,在他漫長的余生中,這份痛楚,從未消失。
今天看來,甲午之戰(zhàn),北洋水師官兵不可謂不英勇,這場慘敗,堪稱是清政府系統(tǒng)性的潰敗:政治腐敗、軍紀廢弛、理念落后、高層掣肘……但是,清廷沒去自己反思,戰(zhàn)敗后,反而把怨氣全撒在海軍身上:將總理海軍事務衙門及海軍內外學堂全部停撤,北洋海軍的軍官士兵一律遣返,部分軍官受到革職查辦。
薩鎮(zhèn)冰沒有受到處分,薩本仁教授所著《薩鎮(zhèn)冰傳》分析說:“大概是他苦守日島的奮勇遵紀表現(xiàn),尤其是他所管帶的‘康濟’練艦在作戰(zhàn)中沒有被擊沉的緣故”,但他也在遣返之列。他回到福州,囊空如洗,家計維艱,連兩個子女也無法撫養(yǎng),只好到官紳家庭當塾師掙錢糊口,雪上加霜的是:妻子也過世了。薩鎮(zhèn)冰一直沒有再娶,冰心在《記薩鎮(zhèn)冰先生》中寫道:“夫人去世后,就將子女寄養(yǎng)岳家,鰥居終身。人問他為何不續(xù)弦,他說:‘天下若再有一個女子,和我太太一樣的我就娶?！?/p>
在福州賦閑一段時間后,薩鎮(zhèn)冰被重新起用——清廷想:還是得有海軍,分別向英國和德國定購了“海天”“海圻”等艦,薩鎮(zhèn)冰任“海圻”號艦長。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打進了北京城。議和時,清廷有個嚇破膽的蠢材,提出將“海天”“海圻”等5艘大型軍艦出售,撤銷一切防務,以表示中國絕無對外備戰(zhàn)之意,以此討好外國人。此言一出,薩鎮(zhèn)冰堅決反對。這幾艘艦得以保存。
薩鎮(zhèn)冰逐年升遷,1909年,清政府將北洋、南洋、廣東、福建四支水師,統(tǒng)一改編為巡洋艦隊和長江艦隊,薩鎮(zhèn)冰任海軍提督,此后升任總理南北洋海軍兼廣東水師提督,成為中國海軍的第一號人物。辛亥革命后,薩鎮(zhèn)冰任海軍總長,1921年5月卸任,從此告別了海軍,這一年,他62歲。這是一個并不老邁的年齡,他此后還擔任了各種職務,但再也沒有回到海軍。
但薩鎮(zhèn)冰給海軍留下了一批“種子”:
他重建海軍時,將北洋水師將領的后人帶入軍中,方伯謙的侄兒方瑩,后來成為抗日名將,日本投降時,他代表中方接收了日本降艦。因不愿打內戰(zhàn)自請退役,為中國共產黨做地下工作,1949年參加了人民解放軍海軍。
薩師俊,薩鎮(zhèn)冰的侄孫,以中校軍銜擔任中山艦艦長,1938年10月24日,在武漢保衛(wèi)戰(zhàn)中,指揮中山艦與日機作戰(zhàn),被炸斷雙腿,躺在血泊中,仍死戰(zhàn)不退,后壯烈犧牲,中山艦亦被炸沉,他是抗戰(zhàn)中陣亡軍銜最高的中國海軍軍官。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林遵。林遵跟薩鎮(zhèn)冰同為福建福州老鄉(xiāng),他是民族英雄林則徐的侄孫,1924年,他入煙臺海軍學校學習——這所軍校,是薩鎮(zhèn)冰1903年冬天創(chuàng)辦的。林遵在抗戰(zhàn)中英勇打擊日寇,抗戰(zhàn)勝利后,率“太平號護衛(wèi)艦”、“中業(yè)”兩艦接收南沙群島,將南沙主島以所乘軍艦艦名改為“太平島”,并在島上豎立紀念碑。1949年4月23日,正是人民海軍在江蘇泰州白馬廟成立的當天,時任國民黨海防第二艦隊司令的林遵,率1200余名官兵、25艘艦艇在南京籬斗山江面起義。毛主席贊道:這次起義是“在南京江面上的壯舉”!
卸下海軍總長職務后,薩鎮(zhèn)冰回到福建,1922年10月,北洋政府任命他為福建省省長,同年11月解職。1923年2月,軍閥王永泉等策動毛一豐掀起“倒林(森)擁薩”風潮,他擔任“自治”省長。1933年,十九路軍將領蔣光鼐、蔡廷鍇在榕發(fā)動“閩變”,當時他不計較個人名利和身家性命的安危,參加這一抗日反蔣的義舉,被聘為高等顧問,任命他為福建省省長,但不久又解職,從此從政壇引退,致力于公益慈善事業(yè),他以自己的崇高威望,熱心家鄉(xiāng)建設,關心民間疾苦,獲得了“活菩薩”的美譽。
在今天,看薩鎮(zhèn)冰留下的照片,黑瘦,沉默,罕見歡顏。
讀跟他相關的文字,一直在想:薩鎮(zhèn)冰一生,是有巨大遺憾的。
無論是生前與身后,薩鎮(zhèn)冰都有巨大聲望；無論在朝在野,他均愛國愛民,扶貧濟困,絕對是一個好人,尤其是他為官數十年,為政清廉,從不謀取私利,一生沒買過一塊田、沒建過一間房,身后無片瓦寸地。冰心在《記薩鎮(zhèn)冰先生》中寫了這么一個細節(jié):
“薩先生所在的兵艦上,紀律清潔,總是全軍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對父親說:‘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鐲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鐲子是戴在我的船上?！幸淮未暇毩暣虬?槍炮副不慎,將一尊邊炮的炮膛,劃傷一痕。(開空炮時空彈中也裝水,以補足火藥的分量,彈后的鐵孔,應用鐵塞的,炮手誤用木塞,以至施放時炮彈爆裂,碎彈劃破炮膛而出。)炮值兩萬余元,薩先生自己捐出月餉,分期賠償?！?/p>
這樣一個人,自然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但是,薩鎮(zhèn)冰的人生,仍然是有大遺憾的。
電視劇《東方有大?！酚羞@么一個細節(jié),在甲午戰(zhàn)爭慘敗后,知己勉勵薩鎮(zhèn)冰:成為現(xiàn)代的趙氏孤兒,像程嬰一樣忍辱負重。今生今世,一定要報仇雪恥,重建海軍。
確實,甲午戰(zhàn)爭之后,薩鎮(zhèn)冰一直在為重建海軍而努力,但當他1921年卸任海軍總長后,一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國海軍,也沒能恢復到甲午海戰(zhàn)之戰(zhàn)前的規(guī)模。在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海軍的規(guī)模僅有甲午海戰(zhàn)時的一半,總噸位不及日本的三十分之一?？箲?zhàn)開始不到幾個月,中國海軍的絕大部分艦只被擊毀或自沉。
當時迫于日軍水陸攻勢兇猛,國民政府不得不做出封鎖長江航道的決定,沉船點在江陰,阻止日艦沿江而上,1937年8月11日,數十艘軍艦和商船開始自沉于此:海圻號,購自英國,薩鎮(zhèn)冰曾任艦長,自沉；海容、?；I、海琛三艦,購自德國,自沉；建安、建威號驅逐艦,福州船政局建造,自沉……
這些艦艇,有相當數量是薩鎮(zhèn)冰在清朝的時候到國外購買的。
何等悲壯的一幕!史載:國民政府的海軍將士看著僅有的一點家底沉入大江,無不淚流滿面。悲劇的是:因為漢奸黃浚(時任南京政府行政院機要秘書)出賣情報,長江中上游的日艦在封江前爭分奪秒往長江口逃逸,把他們捂在長江里“甕中捉鱉”的計劃因此大打折扣。在抗戰(zhàn)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海軍變成了一支沒有軍艦的海軍,他們硬是靠在江底布水雷,炸沉了300多艘敵艦。1945年,慶?？箲?zhàn)勝利的閱兵式上,一群衣衫襤褸的士兵走來,打著一個牌子寫著“海軍”。
抗戰(zhàn)勝利時,薩鎮(zhèn)冰在重慶,不知道他是否看到這一幕,如果看到了,86歲的老人,又是何種表情?
有人說,薩鎮(zhèn)冰是“一代海軍名將”,其實,薩鎮(zhèn)冰是名副其實的中國近代海軍耆宿,一個模范軍人,但并算不上是海軍名將——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而是因為他生不逢時
1951年，中國人民志愿軍攻占漢城 《毛澤東年譜》記載:1952年5月25日,毛澤東在致時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葉恭綽的信中寫道,“數月前寄讀惠書,并附薩鎮(zhèn)冰先生所作詩一首,不久又接大作二首,均極感謝。薩先生現(xiàn)已作古,其所作詩已成紀念品,茲付還,請予保存?！?/p>
毛澤東信中所言薩鎮(zhèn)冰的詩作,有兩句是:“尚望舟師能再振,海氛一掃捍巖疆。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任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中央人民政府華僑事務委員會委員、福建省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等職。
1951年，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第三次戰(zhàn)役后打進了漢城，薩鎮(zhèn)冰得知此事，回想起57年前的甲午悲歌，當即作詩一首：五十七載猶如夢，舉國淪亡緣漢城，龍游淺水勿自棄，終有揚眉吐氣天。
1952年4月10日，薩鎮(zhèn)冰于福州病逝，享壽94歲。臨終前不久，薩鎮(zhèn)冰寫道：“國疆昔小而今大，民治雖分終必聯(lián)，人類求安原有道，俗情狃舊尚無邊，忘懷富貴心常樂，從事勤勞志益堅，所望群公齊努力，相扶世運順乎天?！泵珴蓶|、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均發(fā)來唁電。中央人民政府給費治喪，福建人民政府為其舉行公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