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圓
一部講述宋仁宗生平的電視劇《清平樂》正在排隊刷屏。
其實,在歷朝皇帝中,宋仁宗知名度不算高。文官們稱宋仁宋時代是“黃金時代”?;实鄱俗诨饰蛔鰝€擺設(shè),強勢大臣們翻云覆雨,多人文臣夢寐以求的局面。
從傳統(tǒng)政治演進的角度來看宋仁宗一朝,實在有點乏味。但皇城大院內(nèi)的戲,永遠是歷代朝陽群眾的最愛。宋仁宗時代,鬼使神差成了明清時代的編劇們的最愛。
正如今日的”滿眼都是辮子戲“,本著本朝人不說本朝事的政治覺悟,明代一大批編劇們,聯(lián)手以宋朝為時代背景搞創(chuàng)作,”滿街都是宋朝戲“,譬如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摹督鹌棵贰肪褪敲鞒颂琢藗€宋代的殼子寫身邊的事兒。
俞樾先生在《小浮梅閑話》中談到到:“小說起宋仁宗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后,即云話說趙宋某年云云。”
這里所講的小說起源或許有爭議,但小說家偏愛以仁宗朝為舞臺是確有其事。
筆者更為驚喜的發(fā)現(xiàn),以宋朝為時代背景的故事往往有一種發(fā)展成為”IP劇“的潛質(zhì),英國有”福爾摩斯探案“的偵探類IP,宋代就有”包公案“對應(yīng);美國有”漫威宇宙英雄IP“,古代就有”八仙“這類法術(shù)超強的英雄對應(yīng);《權(quán)力的游戲》中有默默堅守北境的史塔克家族,宋代就有在幾代人堅守北方抗擊契丹的”楊氏家族“……
而仔細去翻一番這些中國古代文學(xué)IP系列,一堆俠義公案、神魔等小說主角均能在仁宗朝實現(xiàn)聯(lián)動,宋仁宗正是這些古典IP系列背后的大boss。
▲影視劇《清平樂》中的宋仁宗
大名鼎鼎的包公戲就跟宋仁宋脫不了干系,包拯就是宋仁宗時考中的進士。所以說,整個包公案系列主要發(fā)生在宋仁宗時期。
▲影視劇《包青天》系列中的包拯形象
電視劇開篇出場的大娘娘和李順容,就是歷史上的真宗劉皇后與李宸妃,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柏傌垞Q太子”之兩位女主人公。說起這出傳奇,不得不提一名仁宗朝名臣,包拯。
包拯以斷案如神、不畏強權(quán)的形象出現(xiàn)在小說中,《宋史》中對其斷案才能描述甚少,但就其耿介峭直的個性作了大篇幅描述,其中有一段“拯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wù)呓詰勚?。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童稚婦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guān)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边@應(yīng)該就是包拯“青天”美名傳出的源頭。
實際上,包拯與仁宗認母事并無直接關(guān)系。
歷史上對李宸妃一事起過較大作用的臣子,是當時的執(zhí)政呂夷簡。
元代雜劇《抱妝盒》中周全關(guān)節(jié)的,也還是八大王而非包拯。(八大王即《清平樂》劇中告知仁宗真相的那位“陽狂”者,歷史原型應(yīng)為素有威名的真宗八弟趙元儼。)包公美名雖在北宋時期已經(jīng)傳揚開來,但李宸妃故事流傳到明代,才與包公傳說真正結(jié)合。
明中后期有本錢塘人安遇時的《包龍圖判百家公案》,明末又有一本《龍圖公案》,正是這兩本公案小說集讓包拯成為“五鼠鬧東京”與“仁宗認生母李宸妃”兩個故事的重要人物。
書中講到,“五鼠”是妖精而非俠士,“玉面貓”是包拯上天請來伏妖的;李宸妃是桑林鎮(zhèn)瞽目老婦,在包拯的幫助下仁宗母子才得團圓。包拯在面對此等妖邪與權(quán)貴時,既能上達天聽,也能扮閻羅斷案。
于是,這兩個跨越江湖與朝堂、涉及皇嗣國本的故事成為包拯斷案生涯的重要注腳,傳說中的包拯越來越神奇,被賦予了能在各個領(lǐng)域伸張正義的本領(lǐng)。
上述兩個故事也成為眾多包公案中傳播最廣的單元,乃至自成一格?!坝褙垺焙汀拔迨蟆钡墓适略谇迦耸窭サ难堇[下,衍生為展昭與五義士為主角的《三俠五義》,又經(jīng)俞樾修訂成《七俠五義》,從此廣為流傳。
《三俠五義》中的李宸妃故事糅合了元雜劇《抱妝盒》與明公案小說的內(nèi)容,新創(chuàng)了“貍貓換太子”的情節(jié)。
至此,劉太后成了絕對的反面角色,與李宸妃、宋仁宗等人勢不兩立。在不斷演化的故事里,人物形象與歷史真實可能相差甚遠,但也反映出仁宗認母這樁事件在當時掀起了不小的反響,以至于街談巷議代代相傳。
包公案中還出現(xiàn)了許多同時代歷史人物,值得一提的是武將狄青。
《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四回有《止狄青家之花妖》一案,情節(jié)較為簡單,講狄青在征南蠻時收一名女子為妾,不料乃梅花妖所化,遇包拯來訪時即遁去。
狄青乃仁宗時期名將,西征元昊,南討儂智高,戰(zhàn)功顯赫,最難得的是以武將身份位列樞密?!端问贰份d其“臨敵被發(fā)、帶銅面具,出入賊中,皆披靡莫敢當”,具有一定神秘色彩,小說中更是賦予了他降妖除魔的神力。
清代小說《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后傳》、《萬花樓楊包狄演義》均是狄青為主角。“五虎”系列的前后兩傳以狄青征西平南的事跡為底本,前傳中狄青得到包公匡扶正義,后傳中得到楊家將的鼎力相助;前傳中的反派是太師龐洪及其婿孫秀,后傳中的反派則是吏部馮拯與婿孫振。
《萬花樓》以狄青為主要線索人物,從萬花樓懲惡霸,到降服火赤龍,戰(zhàn)勝西夏軍,他遇到了包拯、韓琦、狄太后、劉慶、楊宗保等人物,龐太師仍是幕后黑手,最終結(jié)局是狄青加官升爵,與家人團聚。
▲《清平樂》中的狄青
韓琦是《萬花樓》中幫助狄青的另一號文臣,他與包拯同為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王堯臣榜進士,同年還有文彥博等人。(即《清平樂》第二集所演唱名場景)文彥博也出現(xiàn)在了《三俠五義》貍貓換太子故事中,擔任欽天監(jiān)預(yù)示儲君之人。
雖然小說中人物身份經(jīng)歷與史實未必完全符合,但與人物原型相關(guān)之人也往往容易被納入故事之中,同年這一重要的人際關(guān)系自然就進入了小說家的選角視野。
▲《清平樂》中的金殿唱名
包拯之外,楊家將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
上文提到的楊宗保,其歷史原型即楊業(yè)之孫,楊延昭之子楊文廣,曾受范仲淹提拔,隨狄青南征
名門之后,不墜家風,一直是各種小說津津樂道之事,于是就出現(xiàn)了狄青與楊家將合作的情節(jié),類似于好萊塢電影中的超人大戰(zhàn)蝙蝠俠。
有關(guān)楊家將的故事,主要來源于兩本明代小說,其一是熊大木《北宋志傳》,其二是紀振倫《楊家府通俗演義》。后者談及楊門五代忠良,涉仁宗時事。大致情節(jié)為,真宗時宋遼開戰(zhàn),楊宗保為取降龍木與穆桂英成親。兩人之子楊文廣在仁宗時奉旨平南奪寶,最終與杜月英、長善公主等人結(jié)為連理。
《北宋志傳》在講楊門忠良之時,還敘呼延贊之事,小說中他與楊家有著共同仇人,潘仁美。潘仁美取材于頗受太祖太宗信任的名將潘美,歷史形象與小說形象較為不同
呼延贊本是太祖至真宗朝的將領(lǐng),《宋史》稱其“有膽勇,鷙悍輕率,常言愿死于敵。遍文其體為‘赤心殺賊’字,至于妻孥仆使皆然,諸子耳后別刺字曰:‘出門忘家為國,臨陣忘死為主?!?/p>
這種舍生忘死的精神極具感染力,容易在民間口耳相傳,清代小說《說呼全傳》即專門講述了呼延將門傳奇。該書以仁宗朝為主要背景,主角是呼延贊的孫輩守勇與守信,反派是丞相龐集一家。導(dǎo)致呼延家滅門的導(dǎo)火索,龐妃借皇后鑾輿東岳還愿事件,應(yīng)是挪用仁宗張貴妃借儀仗事,最終是八王出手為呼延家伸冤。
▲明代小說《楊家府演義》內(nèi)頁
《楊家府通俗演義》中略涉神仙道化,講真宗時鐘離權(quán)與呂洞賓爭氣,下界各助宋遼開戰(zhàn),可知八仙的人間軌跡從漢代一直延展到北宋之時。
明人吳元泰所作《東游記》可與《楊家府通俗演義》的劇情相接,話敘鐘離權(quán)呂洞賓回天界和好之后,因上洞八仙尚缺一人,議共度曹國舅。曹國舅是曹皇后長弟,因厭惡二弟仗勢欺人,散盡家財資助貧人,在鐘離權(quán)、呂洞賓的引導(dǎo)下位列仙班,這是曹國舅的好人版本。
《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四十九回《當場判放曹國舅》則提供了另一說法,講曹國舅助二弟為虐,仁宗大赦時方放出,在山中遇點化成仙,這則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了。
曹國舅的歷史原型,是曹彬之孫、曹皇后之弟曹佾(即《清平樂》第三集中與姐姐曹丹姝同車吃酒之人),在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皆得尊寵,年七十二而逝?!端问贰份d其“性和易,美儀度,通音律,善奕射,喜為詩……端拱寡過,善自保。”
可能因為曹佾在歷史中安于恬退的形象,小說中的他便得以位列仙班。而小說中的反面人物曹家二弟曹偕,則是“少讀書知義,以節(jié)俠自喜”,曾懲辦不法幕客史沆,從梅堯臣學(xué)詩,有著相對正面的記載??赡芤蚱漕H具任俠風氣,小說就將其臉譜化為肆虐橫行的外戚。整體而言,歷史上的曹氏外戚能保全始終,不類傳說形象。
▲《清平樂》中的曹佾
仁宗朝具神魔元素的小說人物不止曹國舅一人,還有慶歷七年借彌勒教起義的王則。
王則本是宣毅軍小校,《宋史》載:“恩、冀俗妖幻,相與習《五龍》、《滴淚》等經(jīng)及圖讖諸書,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初,則去涿,母與之訣別,刺‘?!钟谄浔骋詾橛?。妖人因妄傳字隱起,爭信事之?!弊従曋f多為小說家所流傳,加之王則事跡本身帶有一定的妖幻色彩,所以就有了相應(yīng)的小說出現(xiàn)。
明代羅貫中所作《三遂平妖傳》即以王則起義為素材,其中王則、圣姑姑等人是借妖術(shù)嘩變的反派,文彥博則是平定妖邪的正面人物?!栋垐D判百家公案》借《三遂平妖傳》之人物,改編出《妖僧惑攝善王錢》一節(jié),其中主要擴充了包公捉拿彈子僧的情節(jié)。在王則叛變的故事中,同年包拯與文彥博再次得以合作。
勾欄瓦舍多愛上演帝王將相的故事,帝王將相也因這些民間演繹而聲名遠播。在歷代帝王中,仁宗的存在感不算高;在眾多以仁宗朝為背景的小說中,仁宗的身影也總是隱匿其中。可以說,仁宗被歷史與傳說選擇性地埋沒了,但這恰好與他的自我定位呼應(yīng),“我因如此冷落,故渠得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在“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的仁宗治下,演繹出如此多后代傳奇,也側(cè)面反映出后世之人對于仁宗一朝的追慕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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