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東青年死在了巴基斯坦。
那是2019年4月15日，劉輝來巴基斯坦的第三天。他離開伊斯蘭堡的住處，沒帶手機、身份證、錢包，出門買藥。
監(jiān)控視頻捕捉到了他最后的身影：他神色平靜地走出大門，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在觀察身后有沒有人。
在他失蹤后，巴基斯坦警方以綁架案的名義四處搜尋，當(dāng)?shù)厝A人四處發(fā)尋人啟事。三四天后，他的遺體在一個橋底涵洞被發(fā)現(xiàn)，距失蹤地幾十公里。
劉輝是去年開始走熱的赴巴娶親大潮中的一員。在他之前，已有成百上千的男性奔赴巴基斯坦，希冀領(lǐng)回一個新娘。他們有的是家境優(yōu)渥的大學(xué)生，在一線城市工作的離婚博士，有的是年入30萬的深圳燒烤店老板……大多情路不順，“漂亮、純潔、會說英語”的巴基斯坦女孩，吸引了他們。
但更多人來自農(nóng)村，經(jīng)濟狀況不佳，付不起本地水漲船高的彩禮，娶親成了難題。
“不來國外找老婆，我能去哪里？”一位娶親者說。
東拼西湊借來十幾萬，踏上異國。在這場以婚姻為名的豪賭中，有人領(lǐng)回漂亮新娘，結(jié)婚時院墻上爬滿圍觀的村民，還生下混血兒；有人深陷騙局，歷經(jīng)軟禁、逃亡，九死一生，負(fù)債累累；有人至今仍被困巴基斯坦，離不開，回不了；還有人，丟了性命。
魂斷他鄉(xiāng)
10月下旬的一個午后，天陰陰的，劉輝父親騎著電瓶車出現(xiàn)。車半路沒電了，他一劃一劃地，撐到了和記者見面的地方——山東菏澤一個小鎮(zhèn)上。
見面前，他在電話中叮囑，不要來家里，怕劉輝母親起疑。兒子的死訊至今瞞著她，只說走丟了，怕她想不開。
劉父佝僂著身子，頭頂冒出了一大茬白發(fā)。坐在街邊，他目光虛空，望向眼前漫天塵土，眼中氤氳著水汽。
今年29歲的劉輝是獨子，十六七歲時患上精神分裂癥，到精神病院住了一個月。出院后跟著親戚到上海、青島等地打工。這些年，雖還在喝藥，但家人印象中，他沒犯病也沒出過事，能獨立生活，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
五六年前，老兩口花20多萬蓋了新房，想讓他成個家。但本地女孩少，大多出去打工找了外地的，娶一個彩禮得20來萬，還得有車有房。
內(nèi)向靦腆的劉輝身高剛過1米6，從沒談過戀愛，曾被女網(wǎng)友騙到酒吧，消費了幾千塊。相親也一直沒成，唯一一次女方愿意的，還是鄰村一個懷了孕的姑娘。
今年1月，縣城一個婚介代理上家里，說可以去巴基斯坦娶媳婦，17萬費用全包，先交2萬，人領(lǐng)回來了，再交剩下的15萬。
劉輝那會兒在家考駕照，科目一剛過?？存?zhèn)上有人已經(jīng)領(lǐng)回了巴基斯坦新娘，他也想去試試。
領(lǐng)回來就好了，領(lǐng)不來只當(dāng)2萬塊錢旅游一圈，一家人這樣想。17萬拿不出來，借唄，等領(lǐng)來了，有孩子了，爺倆出去打工掙錢，媳婦和母親在家?guī)Ш⒆印?/p>
4月中旬，劉輝帶著三四千塊錢，跟著代理去了巴基斯坦。
下飛機后，他打電話告訴父親到了，語氣很開心。等晚上八九點再打，“他說被騙了，后悔了，還不如不去了。我說你去了，再待一兩天唄，熟悉熟悉環(huán)境?！?/p>
這之后，劉輝又打電話說感冒了，不愿意在那兒，還找表哥借錢，“十萬二十萬都行”，表哥沒給。
代理給劉輝買了4月19號回國的票。
但劉父沒能等到兒子。劉輝去巴基斯坦后發(fā)生了什么，怎么出事的，依然是謎。劉父唯一知道的，是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論：不是刑事案件。
他后來想起來，兒子曾有一次逃脫死亡的機會。
2月時，代理打電話說政策嚴(yán)了，他們準(zhǔn)備不去了。一個月后又來消息說能去了。
當(dāng)時，菏澤市正清理非法涉外婚介機構(gòu)以及野廣告?！逗蕽扇請蟆穲蟮?，菏澤44家非法婚介被取締，其中36家來自鄄城縣。據(jù)鄄城公安局統(tǒng)計，半年里，當(dāng)?shù)馗鞍腿⒂H的從幾人發(fā)展到50余人。
數(shù)十位赴巴娶親的男青年介紹，去的最多的是菏澤人，其次是鄰近的河南人。2015年中巴經(jīng)濟走廊項目啟動。有菏澤工人援建巴基斯坦，娶回巴女后，介紹身邊人過去，搖身一變成了代理。
“介紹一個，代理能拿兩三萬。娶媳婦的錢，2個月就能掙回來?！币晃换榻榇斫榻B，很多人借錢娶媳婦，娶回來后怕人跑了，不敢出去工作，又要養(yǎng)家，周圍又有人讓幫忙介紹，于是做起了專職代理。
一個客戶可能經(jīng)過好幾個代理轉(zhuǎn)手，層層加價，加上一些中介砸錢說服女方父母，騙婚的多了，風(fēng)險高了，價格就起來了。
山東人周凱2015年開始加入一些娶外國媳婦的交流群。他發(fā)現(xiàn)，前幾年，去越南、老撾等東南亞國家的多，2017年開始有人去巴基斯坦娶媳婦，2018年開始變多，8月時介紹費8萬，10月漲到了10萬，到今年漲到了18萬左右。
暴利誘惑下，在巴經(jīng)商、開賓館的華人華僑，做其他國家婚介生意的中介，甚至國內(nèi)其他行業(yè)從業(yè)者，一股腦兒涌入，做起了中巴婚介生意。
“救命稻草”
“我們這里條件好的男孩多得是，我一點優(yōu)勢都沒有。只要有一點希望，能抓住不被人看笑話，就行了?！?/p>
王振杰覺得，赴巴娶親是一場冒險，也是救命的稻草。
26歲的他，身高1米62，娃娃臉，臉上帶著淺淺的雀斑。8歲時父母離異，他跟著父親生活。初中畢業(yè)后進電子廠，做水電工，一個月6000塊左右。
20來歲時，有女孩跟他表白，他顧慮到家里的條件，沒答應(yīng)。兩三年前，和廠里認(rèn)識的貴州女孩談了兩三個月，女孩來家里看過后說不想遠嫁，分了。
他相過2次親：第一個女孩身高1米4，一臉雀斑，看不上他是干水電的；第二個離了婚、帶著三歲孩子，相互沒看上。
他老家河南商丘民權(quán)縣距離菏澤不到100公里。村里女孩少，二三十歲的女孩基本都結(jié)婚了。而單身找不到對象的男孩，一個村就有四五十個。
7年前，哥哥結(jié)婚，彩禮加蓋房，花了二十七八萬。如今，光彩禮就得20來萬，還得縣城有房，有車，父母年齡不能太大。
兩年前，他蓋了新房，欠下8萬?！叭思覘l件比我好，都娶不上。太難了，真的太難了?！?/p>
去年臘八節(jié)趕廟會時，他看到大街上到處撒著中巴跨國婚介的傳單，還有攤位貼著娶巴基斯坦新娘成功的案例。
王振杰在廟會上看到的廣告單。本文均為受訪者提供（除特殊標(biāo)注外）
他將信將疑，上網(wǎng)搜，發(fā)現(xiàn)快手、火山視頻上有很多中國男人娶回巴新娘的視頻。
“你看這男的，長這個樣子，娶這么漂亮的”、“這個跟有點傻似的，都娶回來了。”他指著手機上的視頻給記者看，“他都行，我感覺我也可以”。
那陣子，鄰村剛好有人領(lǐng)回巴基斯坦新娘。結(jié)婚那天，院里擠滿了圍觀的人，很多人趴院墻、踩車上看。新娘看著很漂亮。
電視上也有濮陽小伙娶回巴新娘的新聞，他想著，電視都報道了，應(yīng)該是合法的吧。
“你在家反正娶不上，領(lǐng)回來一個，還能省錢?！奔胰艘埠苤С帧?/p>
2月2號，他和家人來到傳單上的“金世緣婚介所”。這家店剛開業(yè)不久，在另一個鎮(zhèn)上、一棟刷著粉色油漆的樓房一層，墻上掛著“中巴跨國婚介”的巨幅宣傳牌。
金世緣婚介所目前已關(guān)門。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店主張景梅跟他介紹：“巴基斯坦女孩漂亮，溫柔，孝敬老人；這是國家項目，女孩嫁過來后5年內(nèi)不能回國，如果跑了，那邊警察會把她家人抓起來，這邊生活條件好，你讓她走她都不走；女孩會基本英語，可以用翻譯軟件交流；我媽在那里買了套別墅，去了只管相親就行了；18萬包成功，不成功剩下的全退……”
婚介所廣告
“她說的全是男孩心里想的?！币驗檎也坏綄ο?，王振杰沒少被人看不起。兩年前蓋新房時，鄰居都不讓他把磚放門口，說你這房指不定什么時候蓋起來呢。他不吭聲，心里難受。
張景梅還給他們看了營業(yè)執(zhí)照。她父親在當(dāng)?shù)刭u電車，信譽很好，“家里人就都信了”。
王振杰簽的協(xié)議書
王振杰當(dāng)即簽了協(xié)議，交了2萬。隨后張到他家拍房子的照片、他和父母的合影，說要給女孩看。之后還發(fā)來3個巴基斯坦女孩的照片，說是別的男孩選好的，去了直接結(jié)婚，40天后就回來了。
代理發(fā)給王振杰的巴女照片，上面寫著另一男孩馬占勝的名字。但馬占勝去巴基斯坦后，并沒有見到這個女孩。
娶親之路
3月6號，王振杰和6個男孩，跟著張景梅父親，從北京飛往伊斯蘭堡。
3月6號第一批去的7個男孩合影。第二批7個男孩4月1號到巴基斯坦
這是他第一次出國，忐忑，又期待。
想著40天就回來了，他只帶了2身換洗衣服，一個999元的新手機、一枚1200元的金戒指。
出發(fā)前，他借錢裝修新房，裝上燈，買來電視、沙發(fā)、衣柜。
他想找個長相一般、踏實過日子的姑娘。領(lǐng)回來后，先在縣城工地上干點活，哪怕自己受點罪，每天能回家看媳婦，教她說話就好。
飛機抵達伊斯蘭堡，是8號晚上10點。一輛白色鈴木和一輛黑色豐田在機場等著他們?；榻槔习迩貗升?，帶著一個司機一個翻譯來接他們。
秦30來歲，在巴開賓館，見做婚介生意來錢快，便投身這行。他和張景梅網(wǎng)上認(rèn)識，張在國內(nèi)招攬客戶，他聯(lián)系巴媒人、宗教人員尋找巴女，租下別墅給娶親的男孩住，請來廚子、傭人做飯打掃。
車一路飛馳，窗外閃過昏黃的路燈、破舊的小屋，一個半小時后抵達伊斯蘭堡一棟兩層別墅。
房子看上去和國內(nèi)農(nóng)村的樓房差不多，2室一廳布局，2樓住人。房間里積了厚厚一層灰，只有幾張木板單人床，沒有被子，床單是潮的，透著霉味，還有蟑螂。
簡單打掃后，王振杰和一個男孩睡客廳，其他人睡房間。他一晚上沒睡著，想著這里真窮啊，“女孩跟我回家應(yīng)該沒跑”。
早上4點半，不遠處清真寺的喇叭聲響起，持續(xù)了半個小時。他一下醒了，之后又迷迷糊糊睡到中午12點。
借助張父分享的無線熱點，他跟家人視頻聊天，父親、哥哥正在給他新房砌院墻，等著他40天后回去。他一下難受得哭了，“領(lǐng)不回去丟人，對不起父親?！?/p>
秦嬌龍將護照收走續(xù)簽，囑咐他們外面有打黑槍的，不安全，不要出去。有人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被罵了一頓。
手機卡還沒辦，沒有網(wǎng)，他們只能整日在房里走來走去，睡覺、打牌、發(fā)愣，“特崩潰”。
窗外，一棵棗樹綠油油的，落了一地黃花。王振杰整天看著它發(fā)呆，催張父安排相親。
伊斯蘭堡相親的女孩比較少，一周后，他和3個男孩被帶到巴第二大城市拉合爾，另外3人留下。
到拉合爾時天擦黑，住處還是2層別墅。秦嬌龍說，趕緊換衣服，要相親了。來不及吃飯，他和2個男孩上了車。
半小時后到了一個狹長的筒子房——外邊是小走廊，往里是廚房、化妝間，最里邊是臥室。床上坐著5個人，一個巴基斯坦女孩和她的父母、牧師夫婦。旁邊放著5把塑料椅。
3人在椅子上坐下，女孩端著高腳杯過來，給他們倒可樂。王振杰打量了下，女孩看上去二十八九歲，娃娃臉，身穿黑色蕾絲連衣裙，頭發(fā)盤起，“不丑也不好看，看著比較踏實?！?/p>
秦嬌龍說女孩19歲，“怎么樣？行不行？”
三人都說行。
“不錯啊，三個都看上了，讓女孩挑吧?！?/p>
女孩偷偷朝他們掃了幾眼，而后跟父母耳語了幾句。一起來的本地媒人指著王振杰說：“中間這個?！?/p>
王振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臉滾燙，心想這么快？太突然了。
媒人說：“你看這兩個小孩多像一對啊，娃娃臉，鷹鉤鼻。”
女孩父母用烏爾都語摻雜著英語，問他家庭、工作情況。他只能聽懂簡單的英語，全靠媒人翻譯。他也問了下女孩的情況、愿不愿意去中國，媒人說她愿意。
末了，女孩父親說：“You are my son.（你是我兒子）”
王振杰和女孩合影
媒人讓兩人合影，恭喜他們相親成功。全程不到3小時，和女孩零交流。王振杰又懵又開心。
之后，秦讓他帶女孩去商場買衣服。女孩一家在前面挑，他在后面付錢。給女孩買了3身衣服、化妝品、高跟鞋、包，女孩的母親、姐姐、弟弟、嬸嬸也買了衣服、鞋、牛仔褲、手環(huán)……帶的3000塊人民幣都花完了，女孩還意猶未盡，王振杰有種被宰的感覺。
第二天，張景梅上他家要剩余的14萬，說不交錢結(jié)不了婚。王振杰有些不放心，叫叔叔和堂弟去家里，讓張寫個收款條。他父親反倒放心，覺得這么快成了，挺有實力的。
之后一周，女孩突然沒了消息。張景梅說女孩爺爺死了，回家辦葬禮了，不行再給他重新安排相親。
落跑新娘
3月22日下午，王振杰第二次相親，在伊斯蘭堡之前的住處。女孩和家人坐一樓客廳沙發(fā)上，旁邊來了3個當(dāng)?shù)孛饺恕?/p>
他和兩個男孩，挨個下樓見。女孩穿了件藍色長袍，裹著頭巾，看上去三十來歲。翻譯說她19歲，巴基斯坦人比較顯老，是你們中國人長得太年輕了。
他和一個男孩覺得太瘦了，不愿意。另一個男孩馬占勝愿意。馬占勝28歲，高高壯壯的，在漁具廠上班，相親過二三十次，一個姐三個哥都成家了，就剩他。
“就這一個了，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給你車費，你回去吧?！泵饺烁⒄f。
女孩同意了。媒人馬上找牧師，給馬占勝舉行穆斯林受洗儀式，念經(jīng)，用水灑身上，之后在一張表上簽字。馬占勝看不懂上面的字，問翻譯，說是結(jié)婚的儀式。
之后新人切奶油蛋糕、交換戒指、吃盒飯，這就算結(jié)婚了，“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馬占勝和他的巴基斯坦新娘
當(dāng)晚，馬占勝用翻譯軟件問女孩愿不愿意去中國，女孩說不愿意，她媽非得讓她來，看到他后，又想跟他一起去中國。
馬占勝發(fā)現(xiàn)，女孩肚皮上有條二三十厘米的刀疤。第二天問同住的其他男孩，他們說自己媳婦肚子上也有。
秦嬌龍解釋說，他們這兒不講衛(wèi)生，自己撓的。
馬占勝只能安慰自己：不管生沒生過孩子，她只要真心去中國就行了。
沒想到等他離開巴基斯坦的時候，女孩說自己結(jié)過婚、有孩子，不能跟他去中國。
馬占勝結(jié)婚第二天，王振杰回了拉合爾。幾天后，王振杰通過媒人手機視頻相親了一個女孩，看著挺漂亮，他比較滿意。結(jié)果當(dāng)晚，秦嬌龍說，第一個相親的女孩有消息了，可以馬上結(jié)婚，視頻相親這個要等20天。
王振杰不想等。4月1號，和第一個相親女孩結(jié)了婚——這一天成了他日后忘不掉的痛苦。
在拉合爾一家飯店，女孩穿著相親那天給她買的衣服出現(xiàn)了。牧師念了段圣經(jīng)，之后切蛋糕、交換戒指。兩人沒交流。
晚上12點多，吃完飯后他帶女孩回住處。前腳剛到，女孩父母、牧師后腳跟過來了，在房間聊到凌晨三四點才走。王振杰在一旁端茶倒水。
父母走后，女孩睡到床幫上，王振杰想碰一下她，她手一甩，說“No，stop，I am sleeping.”
他用手機翻譯問女孩為什么不高興，女孩說今天太累了，想睡覺。
王振杰一臉懵，睡一邊去了。
剛躺下個把小時，有人敲門。秦嬌龍說，這個小區(qū)很多中介讓人舉報了，要馬上搬家。
王振杰趕緊讓女孩坐到車上，自己幫忙拆床板、搬沙發(fā)桌子，折騰半天到了另一別墅。
第二天，兩人睡到中午。女孩坐臥室沙發(fā)上禱告。王振杰端來傭人做的米飯、包菜，她不吃。他只得讓傭人出去買餅、可樂。
下午5點，牧師帶著一個捧著花的小姑娘過來接她回家。女孩坐床邊哭，牧師掃了王振杰一眼，“跟有仇似的，就那種感覺”。
王振杰跟著去了牧師家。離開時，他指著手機上的時鐘，用蹩腳的英語說明天這個時間來接她。女孩點頭，指著自己的衣服，說“money”，讓給她錢買衣服。
王振杰把錢包里的1萬盧比（人民幣兌盧比匯率約為1：20，人民幣約500元）給她了，女孩看他沒錢打車回去，還給他1000盧比。
第二天，王振杰掂著水果，捧著花，去牧師家接人。一去，發(fā)現(xiàn)門鎖了，他愣住了，趴著門縫看，里面搬空了，沒東西了?！鞍パ剑瑡屟?，給我氣得著。我說我記住這地方了，太坑了?！?/p>
鄰居走過來，比劃著說“走了走了”。王振杰問什么時候走的，對方不會英語，把他拽到家里，給他倒可樂。
王振杰沒喝可樂，氣得扔下水果就走，鄰居在后面說“水果水果”，他說不要了，給你了。
那晚，張景梅告訴他，女孩卷錢跑了。
王振杰開始覺得被騙了，想回國。張說，你現(xiàn)在回去，就是自己放棄，一分錢不退?；仡^再安排你相親吧。
4月12號，王振杰第四次相親，在別墅一樓。女孩叫蘇雅，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個頭和他差不多。他特意問蘇雅愿不愿意去中國，蘇雅點點頭。
蘇雅照片
因為手機、戒指被上一個女孩騙走了，他心有戒備，結(jié)婚后才帶蘇雅去買了個2萬盧比的戒指、3身衣服、化妝品、包。
蘇雅沒上過學(xué)，不懂英語，兩人只能用手機翻譯交流。烏爾都語翻譯成英語，經(jīng)常亂碼，王振杰聽不懂，蘇雅便不跟他說話。同屋有個山東人的巴新娘跟蘇雅一個村，兩個經(jīng)常一塊聊。
七天后，蘇雅父母、弟弟接她回家過復(fù)活節(jié)，說三四天后就回來。走的時候，把衣服、鞋子、洗衣粉，還有王振杰的手機充電器、雙肩包全掂走了。
4人找他要了12000盧比，之后擠在一輛摩托車上，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辦證風(fēng)波
和王振杰相比，大學(xué)生楊子的娶親之路似乎順得多。
34歲的他身高一米八幾，樣貌不錯，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老師，他自己在江浙縣城有穩(wěn)定工作。
學(xué)生時代沒談戀愛，開始找對象時已經(jīng)二十六七歲了。他談過三四個女友，相親不下50次，“受過太多氣”后，覺得國內(nèi)走不通了，想去國外碰碰運氣?？焓稚习突固剐履锏囊曨l，讓他心動又有些獵奇心，想找個單純的姑娘。
2月初，不顧父母反對，他出發(fā)去伊斯蘭堡。
在烏魯木齊轉(zhuǎn)機時，安檢員問他去巴基斯坦干什么，他趕緊拿出中介事先發(fā)來的商務(wù)邀請函。對一些不會英語的相親者，有的中介會給一個外國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復(fù)印件，讓他們謊稱是在巴華人的朋友。
飛機上，他遇到了一個北大博士，和他同一個婚介。博士40歲，前妻出國半年后提出離婚，他大受打擊，想找個外國女孩。
之前快手上聯(lián)系的中介老林來機場接他們。
老林30來歲，老家在河南農(nóng)村。妹妹來巴和華僑合伙開建筑公司，后做婚介生意，他和妻子、父母過來幫忙。在巴基斯坦，他們算是規(guī)模較大的婚介，介紹成功了好幾十對，最快的據(jù)說20天搞定手續(xù)回國。
在老林的別墅，楊子發(fā)現(xiàn)，來的多是農(nóng)村小伙，說話操著濃重口音，看上去傻憨憨的，有的整天對著手機玩游戲，不跟人交流。他們的新娘膚色偏深，好幾個在快手上出現(xiàn)過，真人比照片黑很多。
地下室里，幾乎每天有人相親、結(jié)婚。一些女方家人也開始問相親男孩城里有沒有房，因為聽說有的巴女嫁到中國農(nóng)村過得不好。
第二天上午，楊子和博士去商場逛，感受到了巴基斯坦人的熱情——好幾個漂亮的穆斯林女孩主動上來跟他們合影，還有人想把手上戒指送給他們。
下午，他在地下室見到了桑娜。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非常瘦。
媒人介紹，她20歲，讀過高中，家在巴東北部城市杰赫勒姆。楊子后來才知道，桑娜父親朋友的女兒，兩個月前嫁給一個腿有些瘸、家里開服裝廠的中國男孩，生活優(yōu)渥，桑娜父親于是決定也來見見——相親成功后，他收到了中介給的4000美元彩禮錢。
楊子是請假出國相親，想盡快搞定。雙方商定10天后結(jié)婚。老林妻子忙著拍照傳到網(wǎng)上打廣告。
2月12日，兩人在杰赫勒姆一個教堂結(jié)婚。晚上，當(dāng)他擁抱妻子時，桑娜來了句“Good night”，然后和衣而睡。楊子一下愣住了，一夜難眠。之后幾天，桑娜也不讓他碰。
婚后第四天，桑娜家人接他們回娘家住。桑娜家條件看起來一般，全家人擠一間臥室里睡，里面塞了三張床、一個地鋪。客廳擺了張床，給他們睡。
他給桑娜買了部手機，1500元，接近當(dāng)?shù)毓ば郊彝蓚€月的收入。桑娜的弟妹們搶著玩。
住了3天，他們回到伊斯蘭堡。這一趟車費、吃飯花了4萬盧比。同住的男孩告訴他，這還算好的，有人去丈人家住，吃喝得自己掏錢，還要花錢打點家里每位成員，“當(dāng)提款機一樣?！?/p>
這一晚，楊子發(fā)現(xiàn)妻子不是處女。桑娜只是哭，他心軟了，想到傳出去桑娜名譽不保，決心隱瞞下來。
之后他們著手辦理結(jié)婚證和桑娜的身份證。巴基斯坦女孩婚前大多沒有身份證，少數(shù)有身份證的，上面監(jiān)護人是父親，結(jié)婚后需要改成丈夫名字——這導(dǎo)致，女孩的實際年齡難以確認(rèn)。
老林讓員工帶他們?nèi)セ橐龅怯浱庌k理，員工剛進去就被認(rèn)出來了——他之前多次帶人去辦過，工作人員不給辦。楊子聽說，為了辦身份證，有的跑了四趟還沒辦好，光租車費就花了好幾千塊。
他只得帶桑娜回娘家辦。辦完后，桑娜在家等著七天后去取，他先回伊斯蘭堡。
這時候，老林出事了。
他介紹的一位巴新娘，去中國時在機場和丈夫鬧了矛盾，大喊丈夫是人販子、要拐賣她。男孩被抓到監(jiān)獄關(guān)了兩天，遣返回國，女孩則留在巴基斯坦。
老林找女孩父親勸說她去中國，女孩同意了。沒想到，在機場，女孩指著送她的老林大喊：“我父親把我賣給他了，他是人販子！他那里還有7個被拐賣的女孩！”
老林因此入獄，被指控販賣人口。他的團隊找到女孩父親，說服女孩出庭證明老林清白，還邀請媒體舉行新聞發(fā)布會。楊子和其他娶親者被拉去參加發(fā)布會，舉牌抗議。
不到兩天，老林被放出來了。媒體記者不時來別墅探訪，他只得將結(jié)了婚的夫妻轉(zhuǎn)移到別處。
3月初，桑娜帶著身份證回到伊斯蘭堡。結(jié)婚證也發(fā)下來了。
此時，中國駐巴大使館收緊巴基斯坦女性的簽證。5月14日，大使館參贊趙立堅在推特上說，今年巴基斯坦女性的結(jié)婚簽證申請數(shù)量創(chuàng)紀(jì)錄增長，使館收到了140份，拒絕了90份。
楊子和桑娜跑了兩趟，拿到了簽證，最后一個證件——大使館的結(jié)婚認(rèn)證卻遲遲沒消息。到3月中旬的時候，大使館宣布暫停結(jié)婚認(rèn)證。
公司催著回去上班，楊子只得先回國。他給桑娜留了筆錢，桑娜讓他回國后每個月寄生活費。
回國后，他將家鄉(xiāng)的高樓大廈、商場、大教堂拍給桑娜看，想著怎么將她帶回國。
抓捕行動
日趨混亂的婚介市場，引起了巴基斯坦當(dāng)?shù)夭粷M。
4月12日，巴媒報道稱，中國團伙以結(jié)婚為名，將巴女拐賣到中國后強迫賣淫、販賣器官，一時輿論嘩然。
次日，中國駐巴大使館發(fā)表聲明，否認(rèn)了強迫賣淫、販賣器官之說，稱一些非法婚介組織借涉外婚姻介紹之名謀利，中、巴兩國青年均是受害者。
一些已經(jīng)嫁到中國的巴女，也在網(wǎng)上發(fā)聲，說在中國生活得很好，沒有遭受虐待。
幾天后，劉輝之死，讓這場風(fēng)波愈加震蕩。
老林再次進了警察局——劉輝失蹤前就住在他的別墅。沒結(jié)婚的娶親者被勸說暫時回國，結(jié)了婚的，為免媒體打擾，搬到了簡陋的出租屋。
這之后，4月24日至5月8日，公安部刑偵局相關(guān)負(fù)責(zé)人率公安代表團赴巴調(diào)查跨國婚介情況，中巴聯(lián)手打擊非法跨國婚介機構(gòu)。
5月開始，巴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抓捕跨國婚介人員。到5月13號，79個中國人被捕，到5月底，有18人被判入獄。
一位在巴華人志愿者介紹，那段時間，巴警方看到中國男子和巴基斯坦女孩在一起就抓人，一些回巴探親的合法夫婦也被抓了。大使館營救了一些，但還有一些人簽下認(rèn)罪書，面臨判刑。
電視上，中國人被抓的新聞天天播放。8名中國男青年戴著手銬、低頭捂臉在街上走的照片，在網(wǎng)上瘋傳。
8名中國青年被抓。 微博@移民問題研究 圖
住在伊斯蘭堡的馬占勝，差點就被抓了。一天晚上8點，他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看到對門鄰居家門口站著一群人，往他們住的院子看，一直看著他進去。
中介秦嬌龍給他們發(fā)消息，說鄰居舉報他們太吵了，把門鎖好，別讓人進來。
還沒反應(yīng)過來，樓下傳來敲門聲，他上二樓窗戶一看，門已經(jīng)開了，進來4個警察。他和另一個男孩趕緊沖進房間，鎖上門，跳到窗外陽臺上，關(guān)窗、拉上窗簾，趴陽臺上不敢動。
警察一間一間地敲門，敲了3次他們的門，兩人不敢出聲，趴了一個多小時才出來。
房里的其他7個人都被警察帶走了。秦嬌龍找人給他們送護照，交錢。夜里12點多，人才被放回來。
其中一個男青年后來又被抓了一次——辦結(jié)婚證時，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女孩結(jié)過婚，懷疑他拐賣婦女，報警把他抓了，關(guān)了10個小時，中介交了6萬盧比才放人。
秦嬌龍暫時跑回北京。廚師、傭人嚇跑了。男青年們更不敢出門了，只能每天搜手機上的信息了解外面的情況。
有的人害怕被抓，回了國；有的巴女聽信謠言，悔婚。找老林介紹的那位北大博士，2月訂婚，約定7月結(jié)婚，女孩看到新聞后取消了婚禮，他交的16萬也被老林賴掉不退。
此時已經(jīng)回國的楊子，怎么也沒想到，會在新聞中看到自己。
老林妹妹發(fā)給他一些巴基斯坦報紙和電視臺的報道。他和桑娜的結(jié)婚視頻、他的護照信息被曝光，桑娜在采訪中說自己不想和中國人結(jié)婚，是被中介和教會欺騙了，楊子丟下她，不給她錢，不是真的有錢……巴基斯坦網(wǎng)上，還有新聞質(zhì)疑他是人販子集團的頭目，畏罪潛逃。
桑娜接受巴媒采訪，兩人結(jié)婚視頻在媒體上曝光
幸好回國了，楊子慶幸。他找桑娜質(zhì)問，桑娜哭訴媒體、警察天天去她家騷擾，讓楊子給她4萬盧比搬家。楊子答應(yīng)給1萬。桑娜覺得少了，把他和桑娜父親簽的婚前協(xié)議照片發(fā)給他，說要找警察和大使館抓他，要到法院起訴他。
這時候，楊子發(fā)現(xiàn)被騙了——婚前協(xié)議有3份，簽的時候他只看了第一份，桑娜發(fā)來的后兩份上都寫著：一旦離婚或分居，他必須賠償女方200萬盧比。
他一下明白了，為何婚后前幾天桑娜不讓碰她，是擔(dān)心他知道真相后退婚。
他給中國駐巴大使館打電話，請求撤銷結(jié)婚認(rèn)證。此時，認(rèn)證剛通過。
他將離婚協(xié)議、撤銷結(jié)婚認(rèn)證的信寄給桑娜。桑娜收到后大哭，說不想離婚。最后一次視頻時，她眼睛紅腫。楊子沉默了許久，只說了一句：“It’s over。”掛斷后，掩面痛哭。
幾天后，一個在巴認(rèn)識的朋友告訴楊子，桑娜給他發(fā)消息，說她要離婚了，問他喜不喜歡她，會不會娶她。
和楊子一樣，困住董越的，也是結(jié)婚協(xié)議。
“簽了結(jié)婚協(xié)議，誰退婚誰賠10萬塊（人民幣）。我就怕回去了，女孩起訴我，讓我賠錢。我不敢走啊。”
去年12月，菏澤青年董越和6個老鄉(xiāng)一起赴巴。其中3個領(lǐng)回了妻子。他今年4月才結(jié)婚。女孩一次都不讓他碰，還說不想跟他去中國。
他去丈人家住了4次，每天要干活，還要交2000盧比生活費。女孩不跟他走，丈人說明天給你送來，第二天不見人影。后來，聽說女孩病了，他也不敢去看，“又找我要錢怎么辦？”
他想回國，但護照5月就過期了。中介說，加3萬重新給你找個媳婦。他不愿意，中介就拖著不給辦。
到9月，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他只能自己租房，房租一個月一千，每天只吃兩餐，餅蘸著醬、咸菜。除了睡覺、刷手機，無事可做，“我都愁死了。誰來解救我啊。”
到11月，房租到期，身上沒錢了，家里也沒錢了，借了幾千塊寄給他，叫他回去。他找開超市的華人幫忙辦簽證，這才回了國。
因語言不通，不少娶親者都誤簽下含有賠償內(nèi)容的婚前協(xié)議，最后只能跑路。
中國駐巴大使館2月25日和6月25日兩度發(fā)布公告，提醒赴巴娶親遠離婚介。若涉嫌販賣人口被巴警方逮捕，即使最終無罪獲釋，也將耗費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時間，而且律師費用昂貴。
中國駐巴大使館6月25日發(fā)布公告，提醒赴巴娶親遠離婚介
倉皇逃離
王振杰被“困”住了。
自4月結(jié)婚后，蘇雅再沒出現(xiàn)。每次問代理張景梅，都說在家辦身份證，要想早回國，就讓她在家里。女孩家也不讓他去，說外面不安全。
一起來的娶親者，媳婦陸續(xù)都走了，理由都差不多：家人婚喪嫁娶、生病出事。
他們想回國。張說：“女孩愿意，你現(xiàn)在回去，一分錢不退?！?/p>
張還給他們家人打電話，讓家人勸他們再等等，“那么遠去了，不領(lǐng)個回來咋弄？你回去錢也沒了?！?/p>
他們只得繼續(xù)等著。
王振杰和4個人住一塊。外面在查婚介，自4月半夜搬家后，中介秦嬌龍找來3個保安，24小時輪流守在門口，旁邊還放著AK47槍。7月開始，大門上鎖，保安有時對著頭頂飛過的烏鴉故意放幾槍。一個卷毛保安說，他打過好幾個警察。
保安拿著槍
每天，只能待房里發(fā)愣，聊天到半夜，想著怎么辦，“跟蹲監(jiān)獄一樣，煎熬，憋屈?！?/p>
秦還時不時找他們要錢，說女孩沒話費了，女孩要生活費、接車費，不給的話，人聯(lián)系不上，你看著辦吧。
拉合爾夏天40多攝氏度，房間沒空調(diào)，只有電扇，天天停電，躺地上睡一會兒濕噠噠的，熱得睡不著。王振杰起了一身痱子，身上爛了一大塊。
剛開始每頓2個菜，炒包菜、土豆、茄子，偶爾有雞架，后來菜不夠，飯蘸著醬吃。到6月底，連飯都沒了，只能自己花錢買吃的。
菜不夠，男孩們只能用飯蘸著醬吃
6月開始，住另一棟別墅的幾個男青年聯(lián)系不上媳婦，陸續(xù)回國了。張景梅讓他們或者家人簽聲明，表示是出國旅游，自愿回國，所有花銷自己承擔(dān)?！安缓灥脑?，回不來?！?/p>
王振杰不愿簽。
這時候，蘇雅穿著一身碎花袍來了，比2個月前更黑更瘦。她板著臉進了房間，問王振杰要吃的，王便出去買餅和零食。她父母走的時候，找王要了5000盧比路費。
一起來的媒人說，蘇雅得了闌尾炎，開過刀，小心點別碰她。
這次來，她沒帶結(jié)婚戒指，說住院時被人拿走了。馬占勝的媳婦也沒帶，說在家被人偷了。
當(dāng)晚，蘇雅把山東小伙的媳婦拉到房間一起睡。王振杰只得睡大廳?；胤磕靡路r，他發(fā)現(xiàn)女孩肚子上皮膚松弛，有刀口，看上去像妊娠紋。
拉合爾住不下，第二天，他倆和山東夫婦去伊斯蘭堡住了一周。兩個女孩每晚睡一起，在房間刷視頻。
除了要吃的，蘇雅幾乎不跟他交流。每天找他要錢，不給，就擰他臉、胳膊、大腿，掐得青紫，有時還翻他錢包；讓他買東西，不買，代理馬上打電話到家里，說他十幾塊錢的衣服都不給女孩買。
他氣憤又憋屈，“跟誰講理去？”
矛盾很快爆發(fā)。7月9號回到拉合爾那天晚上，蘇雅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架他脖子上玩，被他奪了下來，她跑去找山東小伙的媳婦，說王要捅她。那女孩信以為真，氣勢洶洶地跟他理論。
積壓數(shù)月的怒火一下躥了上來，他氣得把桌上的碗摔了。
等秦嬌龍過來了，山東小伙的媳婦說王打她。秦告訴張，張打給王振杰父親，說他因為不給女孩買東西，打女孩了。
沖突以王振杰道歉收場。他給蘇雅5000盧比買衣服。蘇雅不讓他跟著?；貋頃r，他看到有一套嬰兒穿的黃色開襠褲，更加懷疑她生孩子了。
7月12號，蘇雅父母來接她，說要回家辦身份證。走的時候，衣服、洗衣粉、牙膏、另一個男孩的剃須刀，甚至沒喝完的可樂全都掂走了，只剩兩卷衛(wèi)生紙。
王振杰氣得要死，說這干啥來著。
又等了差不多一個月，蘇雅空著手和山東小伙的媳婦一塊來了。像之前一樣，兩個女孩睡一塊，不怎么理他。
6天后，父母來接人。王振杰問丈人“ID Card”（身份證），丈人說“money”。怕又被說不給女孩花錢，他又掏了4000盧比。
張景梅說，女孩回家拿手續(xù)，兩三天就回來了。
兩三天后她沒有出現(xiàn)。
早在7月時，張說8月底證件能辦好。到8月24號，又說9月底肯定讓你媳婦回來。
王振杰不再相信。8月25號，他跟秦嬌龍說要回家。秦說先交5萬，和女孩離婚了才能走。
“要死這兒了。”王振杰心里害怕，走出房間的時候，腿發(fā)軟，手直抖。他已經(jīng)2天沒吃飯了，身上只有3000多盧比，簽證還有幾天就到期了，“再不走就沒機會了?！?/p>
一同來的潘振顯，31歲，父親早逝，母親年近七十。媳婦只來了2次，每次睡一晚就走了。王振杰問他走不走，他說走?！澳銊e后悔？”“不后悔！”
等秦走后，兩人爬上二樓陽臺，從那兒可以爬到院墻上翻出去。
兩人掂著行李剛想翻墻，樓下保安發(fā)現(xiàn)了，拿槍指著他們，說“no”，然后用槍比劃著，讓他們回去。之后坐一樓看著他倆。
王振杰想著，秦嬌龍知道他們逃跑，指不定找什么理由打一頓。怎樣也是死，最后拼一把吧。
下午6點，他給中國駐拉合爾大使館打電話，說被中國的婚介控制了，不接出去，指定死在這兒。此前，因為害怕被抓，他不敢跟大使館聯(lián)系。
對方讓他發(fā)位置過去，說晚上8點出發(fā)來接，40分鐘到。
晚上8點40分，有人敲門，保安開門后，發(fā)現(xiàn)是個穿制服的中國人，說自己是中國大使館的，過來接兩個人。
秦嬌龍?zhí)酶鐒偤脧耐膺吇貋?，說沒打電話啊。
“我打的！”王振杰大喊，和潘振顯掂著包往外走，緊張又激動，保安拿槍攔著不讓走。
“你們這樣囚禁中國人是要坐牢的，把槍拿開?！贝笫桂^參贊用烏爾都語說。保安不敢再攔。
王振杰把行李放后備廂后，正要走，堂哥讓他簽個人聲明，他拒絕了。
車上，參贊問屋里還有幾個人，王振杰說3個。參贊說他們什么時候要走，給他打電話。
一個多小時后，到了一個華人賓館。在賓館門口，王振杰激動得給參贊磕頭。
賓館提前備好了菜，兩人一口氣吃了6個菜。張景梅發(fā)消息說，秦嬌龍報警說他倆偷了他200萬盧比，“把事情處理了再回來”。
之前有一次，秦報警說丟錢了，最后說是一個小孩拿的。大家都被嚇住了，怕報警后會被抓。
父親打來電話勸王振杰回賓館去，下個月就能領(lǐng)媳婦回來了。他說我都快死這兒了，等我活著回去再說。之后告訴潘，不要跟家人透露行蹤。
這一晚依舊在恐懼中度過，第二天兩人在房里待了一天。
8月27號，兩人頂著半年沒剪的頭發(fā)，穿著掉了色的衣服，跟“要飯的”似的，倉皇逃離拉合爾，“太落魄了，花那么多錢，落這地步。”
娶親騙局
至今，還有不少中國男青年滯留巴基斯坦，或被中介所困，或被結(jié)婚手續(xù)卡住。
今年，巴外交部和中國大使館收緊結(jié)婚證辦理、認(rèn)證政策。一些已經(jīng)在中國生活的巴女，因結(jié)婚證上丈夫的地址和身份證上的不一致，需回巴基斯坦重辦。有能力的大中介會托關(guān)系、砸錢辦，小中介只能拖著或是跑路。
在以金錢為紐帶、婚介主導(dǎo)的跨國婚姻產(chǎn)業(yè)鏈上，一方是迫切渴望娶親的中國男子，另一方是貧窮的巴基斯坦女性，婚介、代理、宗教神職人員游走其中，層層分成，溝通障礙之下，欺騙隱匿其間，滲進任意一環(huán)。
復(fù)旦大學(xué)巴基斯坦研究中心主任杜幼康介紹，巴基斯坦2億多人中，95%以上是穆斯林。穆斯林教規(guī)森嚴(yán)，女性一般只嫁本教徒，男性入教后若發(fā)現(xiàn)是假穆斯林，會受到嚴(yán)厲懲罰?；浇滔鄬]那么嚴(yán)格，介紹風(fēng)險較低。因此，居住在大城市周邊較開放地區(qū)，文化水平不高、家庭貧窮的基督教女性，往往成為婚介尋找的目標(biāo)。
相比中國，巴基斯坦大部分地區(qū)還比較落后，女性地位比較低，婚姻多由父母做主，出嫁需要嫁妝，婚后幾乎不工作?；榻槔弥邪陀押玫年P(guān)系，和一些巴基斯坦本地人合作。一些家庭貧困的巴女，如果男孩條件不錯，愿意嫁到中國，改善經(jīng)濟狀況、社會地位，父母也同意。但隨著越來越多婚介涌入，市場逐漸被擾亂。
騙婚是最常見的。性工作者、殘疾的、懷孕的、結(jié)過婚的巴女，睡一晚、待幾天就跑了，卷走戒指、手機、錢，再到其他中介那兒相親……跟王振杰同住的男青年中，有一個媳婦結(jié)過4次婚；另一個媳婦晚上睡覺時，把小伙趕出房，要跟自己的“堂哥”住一起。
還有男青年結(jié)婚當(dāng)晚，被新娘家人拉到另一個村子，暴打一頓后拋下；一個菏澤小伙，被妻子感染，患上尿路感染，住了10天院；一個淄博大學(xué)生，住丈人家時錢被偷，護照、結(jié)婚證被拿走，付錢才交出來；一個燒烤店老板，媳婦吃飯只去高檔餐廳，日花銷上千，要求去中國后每月給她和家人1萬元零花錢；一個24歲的山西男孩，將女孩帶回國后，女孩說家里要買房，要走200萬盧比，一周后，警察找上門，女孩哭訴遭到虐待、要回巴基斯坦，回巴后報警說被丈夫強迫賣淫……
為什么騙婚的多？楊子回國后了解到，巴基斯坦女性法定結(jié)婚年齡是18歲，有的16歲就結(jié)婚，只領(lǐng)宗教結(jié)婚證，沒辦政府結(jié)婚證，離婚時宗教結(jié)婚證一撕就散伙了。還有的巴女不愿嫁給中國人，中介就砸錢誘惑她父母同意婚事，婚后夫妻感情易出問題，很多還沒帶回國就離婚了。離婚后，女孩不好再嫁，一些人就此走上職業(yè)騙婚之路。
一名婚介代理介紹，相一次親，要給媒人幾千盧比；結(jié)婚要給女方家人、媒人幾十萬盧比的彩禮錢。做婚介雖然一單能掙好幾萬，但風(fēng)險也大，往往前一單掙了大錢，下一單遇上騙婚的，就賠慘了。
錢一旦支付，很難要回，有的寧愿坐牢也不退錢。
也有婚介兩頭騙，將巴女描述得純潔、忠貞以吸引男孩，以各種名目收錢；將中國人描述成富有的宗教皈依者，幫忙偽造宗教身份文件，鼓動巴女找中國丈夫要錢——去中國后，要到錢就可以回來了，回來后說自己被騙了、要求離婚。有的要到錢了，一家都不工作。
今年2月，一個巴新娘去中國后8天就走了，回國后告訴媒體，丈夫謊稱是富有的家禽養(yǎng)殖戶、信仰伊斯蘭教，等她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他只是普通養(yǎng)鴨戶、并非穆斯林，她向巴大使館求助后被送回國。不過，這個山東青年告訴記者，他跟妻子說過自己不是穆斯林。
也有婚介和巴基斯坦人合騙娶親者。
江西人龐磊就曾陷入巴女、婚介的連環(huán)詐騙。他離過婚，有孩子，通過跨國娶親群認(rèn)識一個老鄉(xiāng)，約他一起赴巴。老鄉(xiāng)到巴后當(dāng)起了婚介，雇了兩個當(dāng)?shù)貑T工幫忙找女孩，自己跑教堂去結(jié)識媒人，還不準(zhǔn)娶親男孩和本地人聯(lián)系。
龐磊先是和一個17歲的女孩訂婚，女孩母親要求婚后每月給她2萬盧比生活費。他察覺被騙了，準(zhǔn)備回國。這時，中介安排他和兩個女孩相親，一個30歲未婚，一個32歲、有女兒。
他和30歲的女孩結(jié)了婚，5天后女孩以各種借口找他要錢，說他不是基督徒，要離婚。離婚后他準(zhǔn)備回國時，那個32歲的巴女，說想跟他去中國，讓他去卡拉奇見她“家人”，騙走3萬塊和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拿走身份證。
龐磊后來才知道，這兩個巴女和兩個當(dāng)?shù)貑T工是一個專門騙中國人的團伙，輪流和中國人結(jié)婚，騙光錢后尋找下家，一周就能騙到工作兩年的收入。他們的父母、家人、牧師都是假扮的。
老鄉(xiāng)中介被兩個員工騙了五六萬，也騙了他。結(jié)婚證是假的，辦證費用原本只要一兩百，員工找中介要一千，中介找他要一千五，不給就拖著，“他知道你前面投了那么多錢，舍不得放棄。”
后來中介找他去當(dāng)?shù)鼐指鎯蓚€員工詐騙，跑了半個月，警方說案件移交上級了，讓等結(jié)果。
他向中國大使館求助，大使館工作人員說近期很多中國人反映遇到這種情況，大使館可以幫忙聯(lián)系律師、翻譯，律師一天最少100美元，而且耗時長，不一定能追回?fù)p失。
經(jīng)歷被困、被騙婚后，龐磊回國了。丟了工作，損失15萬，他沒臉回家。找老家公安局報案，也進展緩慢。
那位沒結(jié)婚就被賴掉16萬的博士，到法院起訴中介。他發(fā)現(xiàn)，沒簽協(xié)議、沒有轉(zhuǎn)賬記錄和充足證據(jù)的話，很難立案。即便最終勝訴，中介人在國外，不履行判決的話，也很難要回錢。
深陷維權(quán)困境的還有王振杰和其他13位經(jīng)張景梅介紹的赴巴娶親的男青年。
他們中年齡最大的35歲，最小的23歲，有理發(fā)師、工人、賣燒餅的……有的是單親家庭，有的年齡太大、個頭矮、長相不佳，“都沒什么本事，學(xué)歷也不高”……“基本都是被落下的一幫人”，男孩們說，父母催得緊，中介說的天花亂墜，都覺得2萬買一個機會，也值了。
14人中，只有2人沒交剩下的十幾萬：一個患有精神病，去了半個月藥吃完了，回了國；另一個最晚相親，見其他人的對象跑了，覺得不靠譜就回了。
12個交了全款的，只有6人收到張的退款。
馬占勝交了17萬，在巴花了3萬。張發(fā)來他在巴期間的花銷清單，住宿400塊一天，一共花了26.5萬，他還超了10萬；第二次重算，將住宿改為200一天，花了13.8萬，退3.2萬。
張景梅給馬占勝第二次發(fā)的費用清單。接機一次，一個人就收了500塊。
他9月8號回國前一晚，還被“敲”了一筆。夜里3點，一個“警察”突然跑進來，收走他們的手機、護照，讓交4500元才歸還護照，手機不還——證據(jù)都是里面。
王振杰父親找過張。張說他們偷人家的錢，把那事處理了再說，找她沒用，一分錢沒有。之后再找她，就找不著人了。
比王振杰早2個月回國的一個青年，一回來就到鎮(zhèn)派出所、縣公安局、信訪局報案，沒有成功。直到9月3號王振杰和潘振顯也去報案后，才立案。
10月18號，民權(quán)縣公安局傳喚張景梅和她父親。張稱，秦嬌龍讓她注冊婚介所、推薦男子，去一個人給她2000元介紹費，所收款項全部打給了他。辦案民警11月7號到北京調(diào)查了秦的基本情況及其銀行交易明細，目前正在搜集案件證據(jù)資料。
10月16日，記者來到張景梅婚介所，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張母說，那是女兒的生意，和自己沒關(guān)系。
陰影難褪
“去的時候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回來的時候，頭發(fā)都掉沒了，愁啊。”這一趟赴巴娶親，王振杰瘦了22斤。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家人。16萬是父親省吃儉用攢的、親戚們湊的。如今背上20多萬的債，人生驟然墜落深淵。
還在巴基斯坦的時候，馬占勝家里天天有人上門問，領(lǐng)回來沒啊?；貒?，他不敢出門，害怕周圍異樣的眼光。
王振杰家，沒人問他在巴的事，怕刺激到他。9月，他去蘇州工地干了20天，上夜班。父親哭了，對他說：“掙不掙錢不重要，你好好的就行了?！?/p>
他總是夢見在巴基斯坦的經(jīng)歷：翻墻逃跑被發(fā)現(xiàn)了，被老板打斷腿了……有時突然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就感覺像個毒瘤，你怎么割都割不掉。”
王振杰原準(zhǔn)備領(lǐng)回巴新娘后，搬進新房。如今，院里已經(jīng)荒草叢生。
即便幸運領(lǐng)回巴新娘的男孩們，也面臨著溝通障礙、文化差異和就業(yè)難題。菏澤小伙于鵬去年11月赴巴，7月將妻子帶回國，10月女兒出生，目前他只能在家照顧妻女。再過2個月，妻子簽證到期。他去出入境管理部門咨詢過，簽證到期直接遣返，不再續(xù)簽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中巴聯(lián)手打擊非法婚介后，部分婚介向尼泊爾等其他國家轉(zhuǎn)移，一起去的還有在巴沒娶上的。在跨國娶親群里，到現(xiàn)在還有人打聽赴巴娶親的事，想不通過婚介、自己去找，“總比在中國沒有媳婦好吧?！?/p>
對楊子來說，相親會繼續(xù)，也許還會出國娶親。他有時會想起在巴的時候，一個16歲女孩對他一見鐘情，因中介擾亂而錯過?！斑@種事，在國內(nèi)可能嗎？”
10月的那天下午，民權(quán)天氣很冷，5個娶親青年從家里、外地趕來，縮在一個小屋里，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
“我們這幫人都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雖然條件不好，但是想奮斗一下，想領(lǐng)一個媳婦回來，每個人都幻想過以后的生活狀態(tài)。”
那現(xiàn)在呢，“還想相親嗎？”
“現(xiàn)在讓我再去相親，我都不敢去了”
“家庭條件不允許了”
“沒那個命，呵，難”
“20多歲，基本上，被判無期了”……
劉輝的父母終究沒能去巴基斯坦見兒子最后一面。再過一個月，他的骨灰將由一個婚介代理帶回國。劉父想把骨灰送到市或者縣城里存放著，瞞住妻子。
這半年，他和妻子什么都干不下去，好幾次夢到兒子，“夢到他（要）回家，一直回不來?！?/p>
“要不去就好了?！崩先顺脸恋貒@了口氣。
他推著那輛沒電的電瓶車，一如眼下停擺的人生，消失在漫天灰霾中。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