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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生活中的孤獨,被新符號和新形式展現(xiàn)了出來。
文/陳彬 編輯/石燦
來源: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
她和我最終還是結(jié)束了那段曖昧關(guān)系。這段關(guān)系,值30元。之后,她就要去陪另外一個“老板”了。
她是一名“陪玩”,叫賈子落,我們在《王者榮耀》里是隊友。游戲開始前,我在陪玩平臺上花了30元“陪玩費”,才換來3局游戲的時間。在游戲陪玩界,他們管我這樣的客戶叫“老板”。
在我們進行第一輪游戲時,一個陌生玩家試圖搭訕賈子落?!澳闶桥空疚液竺?,我保護你?!辟Z子落有些生氣,那個陌生玩家此時只拿到兩個人頭,自己卻死了8次。
但在和我聊天時,賈子落沒有把她的負面情緒展現(xiàn)出來。這是她的職業(yè)操守,也是陪玩與普通隊友最大的區(qū)別。
好運沒有因為賈子落的好脾氣光顧我們。那局游戲最終慘敗。不過,至今我都認為那場游戲,與我獨自在“王者峽谷”游蕩要有趣得多。
結(jié)束了與我短暫的接觸,賈子落得去與下一個“老板”打招呼了。她需要在極短時間內(nèi),再次建立起一種若即若離的人際關(guān)系。以此反復,構(gòu)成賈子落每天的生活。
賈子落是“蔡文姬”,搭訕者是“張良”陪“老板”打游戲,陪“老板”看電影
許曉雅是山西省某城市的一名國企員工。國慶節(jié)結(jié)束后,她在一個直播平臺發(fā)現(xiàn)了“游戲陪玩服務”業(yè)務,如果成為一名游戲陪玩,可以一邊玩《王者榮耀》,一邊掙錢。
回頭一想,自己在國企每天的工作壓力不是很大,平時又特別愛打游戲,不如想辦法做點副業(yè)。這位22歲的姑娘,聲音動人,在《王者榮耀》里打到了最高的“王者”段位。綜合來看,她的條件相當不錯。
很快,她成了一名游戲陪玩。
許曉雅在這條路上順風順水,目前已經(jīng)接了500多單陪玩,成績還算可觀。
兼職不到2個月,許曉雅就遇到了一位“回頭客”,男性。
他是一家公司的普通職員,每天下班后都會找許曉雅一起打游戲、嘮嗑。這位“老板”從來不聊自己的生活,只談游戲。他經(jīng)常說,“感覺你打游戲打得挺好的”“以后就找你一起玩兒了”。許曉雅也不問其他。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約半個月。一天下午,這位“回頭客”如往常一樣給許曉雅發(fā)信息,“晚上我給你下單打游戲?!?/p>
奇怪的事情在晚上發(fā)生了,那位“??汀毕Я?。許曉雅反復發(fā)消息詢問,都沒能得到回復。
“過了兩三天,他莫名其妙就把我拉黑了?!痹S曉雅至今仍有一些不解。
在這之前,他有時還會噓寒問暖,“你起床了嗎?”“你去上班了嗎?”此后,再也看不到他的信息。
這份金錢購買來的陪伴關(guān)系,比想象中要脆弱得多,卻仍是一種“剛需”。
在陪玩平臺上,男性“老板”一直是多數(shù),但不是全部。潘叔曾在2018年兼職做了3個月的游戲陪玩,偶爾能遇到一些“女老板”。她們除了找潘叔打游戲外,也有許多其他的要求。
有一次,對方要求潘叔陪她一起看電影。兩人一起在微光App上連續(xù)看了兩部喜劇片,一部是《西虹市首富》,另一部潘叔實在想不起名字了,好像也是沈騰的電影。微光是個“電影社交App”,用戶開設(shè)房間后,可以與他人同時觀看一部電影,邊看邊聊。
潘叔曾在比心App和貼吧里兼職陪玩看電影的過程中,那位“女老板”向潘叔吐露了自己生活的艱辛。
“她說,自己實在沒法和父母相處,父母不管她,一氣之下獨自跑到上海來工作。”潘叔說,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住,每天工作都很累,也沒有男朋友,此刻只希望有人能跟她說說話。
或許有人會覺得矯情,可我們畢竟不是機器,總有“矯情”的時候。城市越來越大,部分年輕人的生活卻日漸像一座孤島。每個人喘口氣的方式都不一樣,而這些人選擇花錢與游戲陪玩度過。
孤獨,是門生意,明顯卻又隱秘。也正因此,陪玩行業(yè)才有機會快速發(fā)展。
2018年3月,成立3年時間的比心App獲得數(shù)千萬美元的投資,估值一度達到1億美元。除了比心App之外,撈月狗App等多家陪玩平臺也拿到各種融資。對一個剛剛步入規(guī)范化的行業(yè)來說,這個投資力度已足以證明資本的信心。
到了2019年,斗魚、虎牙、觸手等直播平臺也紛紛入局陪玩市場,希望搶下這塊“孤獨”大蛋糕。
陪玩App所有人都擁有孤獨,但不是所有孤獨都能成為生意。潘叔和許曉雅根據(jù)“老板”所在地作出判斷,來自南方的“老板”遠超過北方。潘叔服務過的“老板”中,多數(shù)生活在上海;在我之前,許曉雅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生活在北方的“老板”,即便是北京這樣高壓高收入的城市人群,都沒有人向她下過單。南方,成了他們心里的一個獨特標簽。
這種孤獨,被新符號和新形式展現(xiàn)出來。
我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
“我給你發(fā)一個兩萬元的紅包,咱們能處對象嗎?”看到這個信息,賈子落回了一句,“你有病???”
隨即把那個人拉黑。
“我是來賺錢的,又是不會來賣(身)的。”她說。
從照片看,賈子落長相甜美,玩游戲時,技術(shù)專業(yè)能力過硬,經(jīng)常會收到“老板”的表白信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賈子落/截自撈月狗潘叔被“女老板”表過白,“多打兩次游戲之后,她覺得你人還不錯,就會主動說,要不要處一下試試看。”
向潘叔提出過交往的“女老板”不止一位,他從來都是一句玩笑帶過,并不希望跨過那條界限。
潘叔在做陪玩之前,曾是一位頻繁點單的“老板”,對陪玩圈子多少比較了解。他說,找陪玩示愛的人不在少數(shù),確實也有很多陪玩與“老板”最終在一起了,這些人可能在情感上缺少點什么。
“能長期點陪玩的老板很少,但長久了之后,他們什么都會跟你聊,包括所有的開心與不開心?!迸耸逭f。
“多久才算久呢?”我問到。
“大概一個星期以上吧?!迸耸宓幕卮鹆钗矣行┮馔狻]想到令一個人徹底敞開心扉,只需要短短一周時間。
即便不是愛情,仍有不少人對陪玩有一種精神寄托,因此很難用單純的“服務關(guān)系”來理解。
賈子落曾在朋友圈曬過一張紅包截圖,引來了另一位陪玩同行的評論。“這是我之前的一個‘老板’,人傻錢多的那種?!辟Z子落與對方細聊過才知道,這位“老板”曾在一個月內(nèi)就給那位同行轉(zhuǎn)了兩三萬,但后來突然消失了。
直到在之后的一次游戲中,那位“老板”才向賈子落講起了自己以前的故事。
他原先在工地上干活,每天起早貪黑,賺到的很多錢,全部花在那位陪玩同行身上了。幾個月后,他家里出現(xiàn)變故,不得不把陪玩上的開銷節(jié)省下來。那位“老板”告訴賈子落,自己沒能繼續(xù)找那位陪玩女生,內(nèi)心異常愧疚,所以最終選擇了消失。
“他就覺得那個女孩子真好,不好意思去找人家。結(jié)果居然落到一句‘人傻錢多’。我當時很驚訝,但又沒辦法跟他說?!辟Z子落告訴我,她心情異常復雜。
該怎么去定義“老板”和陪玩之間的關(guān)系呢?時間租賃關(guān)系,情緒宣泄對象,精神慰藉對象,游戲陪玩服務?它已經(jīng)超出了單一維度的價值衡量,在愈加復雜的情境和語境里,這種關(guān)系成為越來越多人的一種選擇。
從目前來看,它起碼簡單、高效、快捷、低廉、低成本、低風險,且反饋好。“老板”也能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訴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讓對方放在心里藏起來,不對外宣告,不用像堤防身邊熟人那樣,提心吊膽地保護自己的小秘密。
但故事不那么容易聽得到。一個29歲的建筑工程師找許曉雅打過好幾次游戲,一次,他們聊到了年齡話題。許曉雅調(diào)侃說,他這年齡應該結(jié)婚了。對方說,他小孩已經(jīng)一歲多了。
“你下單打游戲,老婆不會生氣嗎?”
“已經(jīng)離婚了,從此對婚姻沒有什么興趣了,只想好好賺錢,把女兒撫養(yǎng)大?!?/p>
沒聊幾句,工程師欲言又止,“這些傷心往事就不提了,越提越傷心?!?/p> 許曉雅
為什么要做陪玩?
2018年春節(jié)過去不久,一天凌晨1點,賈子落接到人生中第一個陪玩訂單。這位“老板”失眠睡不著,下了3小時的陪玩訂單。只是,他不打游戲,希望賈子落能跟他聊聊天。
聊著聊著反倒不困了。
“老板”讓賈子落講故事,講什么都可以,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和“老板”說話。
講著講著,語音那頭傳來了呼嚕聲。
賈子落有些驚慌,到底該繼續(xù),還是停下?她“不敢?!薄?/p>
賈子落繼續(xù)講。講到一個關(guān)于小白兔的故事時,情景需要小白兔大喊一聲,她模仿小白兔大喊了一聲。
老板驚醒,說了一句“不要喊那么大聲”。
話畢,呼嚕聲再次襲來。賈子落不知所措,一直對著手機講故事講到凌晨3點才掛掉語音。
這份工作并不輕松,一部分壓力來自于社會輿論。偏見,至今還糾纏著游戲陪玩?zhèn)儯凹sX”“拜金主義”“消費主義的極端”“騙錢的混蛋”......
“很多人覺得陪玩就是和各種各樣的人打游戲聊天,是一份不正經(jīng)的工作?!鄙缃幻襟w上也有人對賈子落指指點點,“但我很理直氣壯,又沒有對不起誰。陪伴別人打游戲,也是付出了時間的?!?/p>
一邊飽受爭議,一邊年輕人不斷涌入。為什么呢?
對賈子落來說,除了這行外,她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賈子落生活在河北省衡水市。那是一座四線城市,平均工資不過三四千。衡水市的車牌為“冀T”,是河北省排位最靠后的一個。她2017年畢業(yè)后,曾在當?shù)匾患移?S店當文員,拿著2600元的月薪。這份工作她只做了3個月,原因是對汽車不感興趣。離職后,賈子落沒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整天在家無所事事。
根據(jù)《人民日報》公布的《中國城市品牌評價百強榜》,衡水市剛好排到100名宅了半個月左右,賈子落開始陷入焦慮。“實在不意思管家里要錢,想自己掙點零花錢。剛好看到一個主播在直播‘點陪玩’,突然意識到陪玩好像也可以掙錢,那就試試看?!?/p>
第一個月,賈子落每天的工作只有4、5個小時,賺了三千多。由于平時開銷不大,賈子落還能拿出一部分收入給父母。
“媽媽當時覺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違法的事情?!辟Z子落說,父母知情后,未阻攔,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要昧著良心賺錢。
賈子落的業(yè)務范圍很廣,除了《王者榮耀》,也承接《和平精英》《絕地求生》等各式熱門游戲的陪玩,以及哄睡覺、陪聊天等業(yè)務。
如今,賈子落將每天的工作時間延長到8小時左右,收入漲到六七千。這在當?shù)厮闶歉咝?,且不用每天坐班?/p>
在各大陪玩平臺上,類似于賈子落的陪玩還有很多,他們來自三四線及以下城市。這些地方不用把重心放在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新上,只要享受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新帶來的便利就可以了,以至于一二線城市的互聯(lián)網(wǎng)服務,在三四線城市也能享受到。
互聯(lián)網(wǎng)塑造且構(gòu)建了一個超級平行世界,它把很多年輕人留在了家鄉(xiāng)。游戲陪玩這份工作,讓他們有機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又提供了一份相對可觀的薪水。如果沒有陪玩工作,賈子落如今可能依舊待業(yè)在家,或者做著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
在一定程度上,游戲陪玩也算是推動了中國小鎮(zhèn)青年的人力資源再分配。
遺憾的是,并非所有小鎮(zhèn)青年都如此相信互聯(lián)網(wǎng)。賈子落是身邊圈子里唯一做陪玩的。她的朋友們認為陪玩投入大,前期掙不了錢,有著種種懷疑,盡管賈子落在第一個月就拿到不錯的收入。
考慮過未來嗎?
有多久沒出門了?
賈子落不知道。
她單身,之前是一個很喜歡出去玩的人?,F(xiàn)在,她的生活和工作都在家里。外賣員、快遞員平日與她接觸最多。這份工作做久了之后,她的生活也慢慢變成一座孤島。
每天都在忙著幫助“老板”緩解孤獨感,賈子落的孤獨感卻愈發(fā)強烈。才做了不到兩年的陪玩,賈子落對游戲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本能性的抗拒。除了工作,她不愿意再去想游戲是什么。
為了尋找陪伴,賈子落開始養(yǎng)起了貓。在她認識的陪玩同行中,所有人都有養(yǎng)寵物的習慣。
潘叔也不太喜歡陪玩的生存狀態(tài)。他曾在平安保險有一份工作,兼職做陪玩單純出于好奇。兼職做了3個月,他主動選擇了退出。一是因為太累,二是由于這份兼職讓他的生活慢慢沒有了煙火味。
“幾乎對早上、白天、晚上沒有任何概念,不知道今天星期幾,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樣了。我也不用出去社交,每天只打游戲、吃飯、睡覺就可以了,感覺與世隔絕了。”潘叔說,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勸一些關(guān)系好的陪玩,賺得差不多就可以收手了。
對潘叔這樣的兼職陪玩來說,尚能立刻抽身??蓪Z子落等全職陪玩來說,這份工作就是他們的一份事業(yè),在沒想好未來做什么之前,她不會輕易退出。
“現(xiàn)在正攢錢,可能會開一個自己的小店,賣一些化妝品?!辟Z子落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不確定。
許曉雅沒想那么多,她兼職做游戲陪玩,單純是對游戲的熱愛。
這個山西姑娘曾是一位《王者榮耀》主播,播了近一年時間,直播間訂閱數(shù)超過一萬,卻感覺脖子越來越難受。
她去醫(yī)院拍了個片子,醫(yī)生說,“你這頸椎都趕不上50歲人的頸椎了”。她被嚇到了,從那以后,出于恐懼,下了決心不打游戲。
閑了半年,游戲陪玩成了她玩游戲的新理由,“陪玩不像直播,要是心情不好我可以一天只接幾單,勞逸結(jié)合,我覺得會一直做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