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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高大、身穿藍色外套的黑人男子，忽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手槍。他斜著身子，微微后仰，用力把子彈上膛，對準了寫字桌另一側的中國女子。
這里是非洲的烏干達，9月1日下午三點，兩名非洲男子騎著電瓶車來到Nile Steel&Plastic Ltd，這是中國人徐再旺經營的一家彩鋼瓦廠，他52歲的妻子楊燁素擔任廠里的出納。據廠里員工介紹，這天是發(fā)工資的日子，“我覺得那些歹徒知道她從銀行取了錢”。
他們并沒有馬上搶劫，穿藍外套的男子一直在打電話，楊燁素坐在他面前玩手機。過了七八分鐘，他才把槍掏出來。楊燁素看起來并沒有害怕，監(jiān)控視頻里，一開始，她左手拿著手機，右手還沖對方指指點點，說著什么。隨后，她站起來，往男子方向挪了幾步，兩人發(fā)生肢體沖突。楊燁素死死拽住持槍男子的挎包，不撒手。
槍響了。楊燁素倒在地上。兇手和同伙騎著電瓶車逃離現場。楊被送到醫(yī)院后，不治身故。
看起來這是一起簡單的搶劫殺人案件，其背后卻有著更為復雜的背景。當下，正是中國人闖蕩非洲醞釀著諸多變化的時刻；案發(fā)之后當地高層的反應，也令熟悉非洲生態(tài)的中國人，看出了些許不同意味。
使館的壓力和警察總長的親臨
彩鋼廠里，很快來了一批又一批的警察，荷槍實彈，很多人挎著沖鋒槍。他們在廠子里拉起黃色警戒線。一間屋子里，十來個人或站或坐，圍著一臺電腦，盯著屏幕看。里面播的是工廠的監(jiān)控畫面。
有幾位華人，是當地商會的成員，有人穿著警察的制服，還有一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黑人男子，他是警察總長卡爾·卡依胡拉——烏干達警務系統(tǒng)權力最大的官員，類似中國的公安部長。
烏干達警方發(fā)言人、警察總長助理Asan Kasingye向本刊透露，案件發(fā)生后，警方逮捕了徐再旺工廠的一名安保人員和另一名工作人員，“我們高度懷疑是他（安保人員）幫助兇手進入工廠”。
Asan Kasingye說，案發(fā)之后，警方迅速抵達現場，進行調查取證工作，調取監(jiān)控視頻、收集指紋、調查子彈等證據。他們很快就確定了兇嫌信息，一名線人告訴警方，與開槍兇嫌一起的那名男子本來就是一名小偷。除了徐再旺工廠的兩名員工外，實施搶劫并殺人的兩名嫌疑人也很快落網。
卡爾·卡依胡拉在現場親自參與調查工作。這樣一位高級別官員抵達看似普通的搶劫殺人案現場，在當地并不尋常。“一個中國人死了，公安部長趕過來，已經非常非常重視”，連新鋒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年逾四十的溫嶺商人連新鋒是臺州商會的秘書長。他個子不高，濃眉大眼，把頭發(fā)理成年輕人熱衷的中間長四周短的樣式，看起來很精神。據他介紹，這次當地警方之所以如此重視，主要與中國大使館的壓力有關，“使館第一時間就通知到警察局的高層”。
出國后，有困難找使館，這是近兩年很普遍的觀念。今年最火的電影《戰(zhàn)狼2》也頗為煽情地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當你在海外遭遇危險，不要放棄！請記住，在你身后，有一個強大的祖國！”
這自然是虛構的。“一般來說在非洲當地，機場容易被搜查，工作許可證也經常辦不下來，拖延你，這些都是華人常見的了，”香港理工大學教授嚴海蓉說，“不是說喊中國名字，大家都會讓路的?！?/p>
往前擱兩年，阮文兵和他的臺州企業(yè)家同鄉(xiāng)也決不會相信這些情節(jié)。“以前使館關注政治上面的任務，對我們私營企業(yè)關注不是很多，”阮文兵說。當地警方自然也不會作為，甚至還會找借口“敲你點錢”。
非洲很多國家腐敗問題嚴重，和一些政府部門打交道，經常需要打點。連新鋒有時候去別的國家，到邊境，很簡單，就是一排桌子，“不用帶護照不用蓋章，錢給多一點就直接過去”，犯罪分子想出境非常容易，也不會有出境記錄。
最近這兩年，情況有所變化。連新鋒等人發(fā)現，現在他們出了問題，打電話告知使館，使館很快就會出面協(xié)調?！跋駷醺蛇_華商出現民間糾紛，同使館說，使館會馬上通知相關商會，通過內部調解，調解不成，使館就出面處理?！边B新鋒說，情況確實在發(fā)生變化，“這一次（楊燁素遇害）事情也是，使館第一時間就通知到警局高層”。
9月9日晚，本刊記者打通了徐再旺的電話，但他不愿多談。“眼淚都流干了”，徐再旺說，他希望能將妻子的遺體運回溫嶺老家，這個事情也非常復雜，需要“中國外交部、中國大使館、移民局、機場、航空公司的配合和援助”。
私人企業(yè)不像在非洲的國企資金充裕，可以雇很好的安保隊伍，辦公地點也會設在治安更好的商業(yè)區(qū)?！皣笙矚g租一個辦公樓，或者是在一個高檔居民區(qū)租一套別墅，”阮文兵說，這些地方的治安和安保力量相對會更好。
徐再旺、阮文兵等人，更多是信自己和運氣。徐再旺表哥孔先生曾在他的廠里干過四年，2014年回國?！白叩臅r候，廠子里當地人多，中國人就是他們夫妻兩個加上她侄子”，孔說，“她（楊燁素）這個人，財務也做，賣鐵皮瓦也做。早上燒早飯，燒中飯，晚上（燒晚飯）全部都是她做?！?/p>
留不下的非洲，回不了的中國
2013年9月21日，肯尼亞內羅畢，當地一家大型商場爆發(fā)警匪槍戰(zhàn)。驚慌失措的民眾趴在地上躲避。 （@視覺中國圖）
徐再旺的家鄉(xiāng)溫嶺位于浙江省東南部，在中國地圖上，像是一只小小的靴子，鞋底扎進海里。據當地官方數據，溫嶺是全國人口密度最高的縣市之一。地少人多，加之這里距離臺灣很近，1949年后，溫嶺也算前線，考慮到安全問題，政府投資很少，這迫使很多人不得不轉向外部，尋找機會。
改革開放后，溫嶺逐漸成為鞋類生產基地之一，質量比福建等地差一些，但價格也更便宜。最開始把鞋子賣到非洲的，福建人更多一些，后來溫嶺人帶著便宜的鞋子趕到，很快就擠占了這個市常
同徐再旺一樣，阮文兵也是2006年來到烏干達的，當時他舅舅在當地做鞋子生意。那一年，中國和非洲諸國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中非合作論壇在北京召開峰會，非洲54個國家和地區(qū)，來了48個。中國與這些國家簽署了論壇宣言和行動計劃，誓言要變得更加友好，合作更加緊密。
阮文兵初到烏干達，當地中國商人并不多，但這個群體的數量逐漸增長，有時候大使館召集中國企業(yè)家去開會，比如春節(jié)時召集華人參加晚宴，“一開始幾百人，慢慢就能臉熟，大家聚會、吃飯。后來華人越來越多，使館招待晚宴也不可能幾千個人、一兩萬人都過來，最多也就兩三百人。那時候感覺陌生面孔越來越多?！?/p>
一開始，當地人對中國人也很尊敬，“人家叫你master，是主人的意思”，阮文兵說，因為中國人比較少，“就跟中國剛改革開放時，我們對外國人也保持一種敬畏的心理一樣”。
但隨著中國人越來越多，情況變得復雜起來?！爸袊擞袀€特色，不管什么樣的生意，只要有錢賺都會做”，阮文兵說，有實力的大老板或者國企，在當地投資很大的項目。沒實力的小企業(yè)主，甚至普通人，就開一些店面做小生意，“本地人會覺得，這種零售小店，我自己可以做，你們?yōu)槭裁磸闹袊敲催h過來開一個小店，你把我飯碗搶走了，他們就很不爽?！?/p>
很多大的企業(yè)，也并沒有給當地人帶來太多工作機會?！耙园哺缋瓰槔?，眾多中國基建公司參與了安哥拉的戰(zhàn)后重建?！鄙缈圃何鱽喎侵扪芯克侵扪芯渴抑魅钨R文萍說，中國公司開始與安哥拉簽訂了70/30的用工協(xié)議，中國勞工占70%，安哥拉提供30%。但是很多人難以適應高效率、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加上當地常年戰(zhàn)亂，技術人才流失嚴重，“不少安哥拉人只工作了1個月就被中國人取代，實際上全是中國人在工作”。
這些復雜情況，通過一些媒體的簡單化傳播，變成了中國人擠占非洲人機會的指控。當地民眾對中國人的不滿變得越來越激烈。一些國家的政客在競選中，甚至會打出反華牌。2006年，贊比亞最大反對黨愛國陣線（PF）的領袖邁克爾·薩塔，在大選期間明確地打出“反華票”，認為中國是“新的非洲殖民者”，他甚至對印度、黎巴嫩及中國籍商人發(fā)出警告——如果自己當權，則會把他們全部驅逐出境。雖然他只贏得29%的選票，最終失敗，但在贊比亞一些政治學者看來，薩塔之所以如此強烈打出反華牌，其實是非洲國家日益增長的反華情緒的一種體現。
阮文兵在烏干達也感受到了一些當地人的敵意。2016年底，烏干達制造業(yè)協(xié)會跟政府呈請，認為很多外國人把小的商業(yè)機會搶走了，希望政府出臺法律禁止他們經營這些零售業(yè)。按照協(xié)會的要求，阮文兵等人開的店面，雖然是以批發(fā)為主，但也要關掉?！拔覀兣l(fā)行業(yè)做一個臨街店面，相當于批發(fā)窗口，本地人以偏概全，要把中國人或者印度人全部限制死，不能開店，要去倉庫區(qū)、工業(yè)區(qū)租倉庫批發(fā)”，阮文兵說，他們不得不聯(lián)合其他商會，通過大使館與政府談判，最終才阻止了這個政策出臺。
中國人自身的競爭，也使得很多華商處境堪憂。阮文兵發(fā)現，2011年后，做鞋類、小商品貿易的企業(yè)，競爭越來越大，“這樣的競爭到最后變成價格競爭”，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而且，非洲許多國家也開始希望發(fā)展自己本國的工業(yè)和制造業(yè)。
不少懷著淘金夢的中國人在非洲遇到了困難。溫嶺市貿易局提供的數據，可以為此提供參考——2013年，當地對非洲的出口額達到了7.23億美元，但這之后，數字逐年下降，到2016年降到5.42億美元。
“從整個非洲大陸看，人數似乎出現下降”，香港科技大學社會學教授沙伯力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原因除了利潤下降，“更多的影響是在人們心理上，老一代的淘金者回國向年輕人抱怨非洲機會變少，很多人會更慎重考慮自己到底還要不要去。中國薪資日益升高也意味著驅使初級勞動者出國的收入刺激減少了”。
2007年3月31日，一輛運送中國商品的貨車穿過安哥拉羅安達街頭。這里是絕大多數中國人抵達非洲的第一站。十年過去，很多人不得不在回國還是繼續(xù)留在非洲之間做抉擇。 （@中國視覺圖）
因為父輩的積累，年輕人有了更多選擇?！拔覀儨貛X人在國外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就是考出去的，另外一種就是做生意?！睖貛X僑聯(lián)主任吳良顥說。據媒體報道，徐再旺和楊燁素的孩子，就是到英國去了。
回國，也并不容易。連新鋒說，出國十幾年后，他們越來越感覺和國內脫節(jié)了，已經趕不上國內的生活節(jié)奏、市場眼光?！胺侵?，中國人去的越來越多，空間越來越少，競爭越來越厲害，真正是待不下的非洲。國內的發(fā)展步驟太快了，又感覺是回不去的中國?！?/p>
不過，在阮文兵看來，這對仍然想闖非洲的人來說，也是一個機會?！胺侵薇容^落后，中國現在互聯(lián)網發(fā)展非常迅速，可以把一些好的商業(yè)模式很快復制到非洲這種地方去。”阮文兵說，傳統(tǒng)貿易在非洲空間越來越小，但新興行業(yè)卻有了更多機會。他在當地通過一款APP進行B2B（企業(yè)到企業(yè)的貿易模式）的手機貿易，已經成為當地最重要的一個手機批發(fā)商。
9月13日，徐再旺帶著妻子楊燁素的遺體，終于趕回了溫嶺老家。之前，親屬已經看好了墓地。
此時，距他們出國闖非洲已經十多年過去了，村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多年前，有著大學文憑的楊燁素從城里嫁到城南的小河頭村。如今，市區(qū)擴張終于也波及此地，高架橋斜掠過村子邊緣，不遠處高樓在建——這座人口2500多的村莊正在經歷整村拆遷改造。聽聞記者要到小河頭村，出租車司機反問道：“那里不都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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