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輟學。在中國做外教。先去的牡丹江,后去的大慶,而最初以為去北京。酒吧銷售經理。持打工度假簽證去墨西哥和哥斯達黎加。離婚。開 VR 論壇,還被 Facebook 買了。入股摔角俱樂部。到杭州做 VR 內容創(chuàng)業(yè)……
這些標簽全貼在一個人身上:1988 年出生的加拿大人 Nikk。因為屬龍的關系,他給自己選了個中文名叫“李文龍”。在東北,朋友管他叫“阿龍”。
八月的一天下午,我們和他約在杭州辦公室見面。那天他穿短袖、短褲、拖鞋就出來見我們,表現(xiàn)的很放松。他理著平頭,蓄著絡腮胡。毛發(fā)棕紅色,瞳仁灰綠色。腿、腳有紋身。腳趾上紋著 “Don’t Worry(不要擔心)”,十個字符,每個腳趾上紋一個。Nikk 小肚隆起,和辦公室宣傳墻上的照片一比,果然胖了。但人挺精神,小胖不頹。
來中國七八年,沒系統(tǒng)學過中文的 Nikk 普通話說得非常好。語速快,用詞準,口音則基本沒有。交流的時候給人一種直接用中文思考的感覺。還掌握一些地方詞匯或者國人常用的中英混搭,比如“埋汰”,或者“大 Boss(大領導)”。
他反復提到東北那套人際關系處理方式給他之后工作和生活帶去的幫助,這點多少有些出乎我們意料。他說,東北那種客套對于待人接物來說“有總比沒有好”,到了杭州創(chuàng)業(yè),這種習慣使他“相比起來可能比別人看上去更禮貌”
采訪快結束的時候,公司合伙人走過來拿給他一份三明治卷,提醒他別光顧著說話忘了吃飯。助理則去給他買水。時間緊張,我們就邊吃邊聊,Nikk 一個勁的問我們要不要也來一份,“你們不吃看我吃弄得我很尷尬”。
以下是他的口述:我叫李文龍,哈哈。剛到東北的時候有人給我取名孫悟空,明白象征意義后覺得太夸張,改成了李小龍 —— 好像更夸張 —— 第三回才改成了李文龍。在東北,朋友管我叫“阿龍”。
因為 88 年龍年出生,所以我的中文名字想帶“龍”。
決定來大慶的時候我剛念大一,在溫哥華藝術學院主修藝術。但我特別不喜歡大學,做作業(yè)的時候經?;孟肽苡胁灰粯拥纳?,時不時在北美一個類似 58 同城的網站( Cragilist,實際上這是被抄襲者)上找機會。
結果大一都還沒念完,我就在“北京”板塊下看到個外教招聘,要求以英語為母語的加拿大人或者英國人,簡歷發(fā)過去以后很快就被告知錄取了,“這個工作是你的”。
畢竟輟學工作,而且還是從加拿大搬到中國,不能太沖動。我性格像金·凱瑞主演的《好好先生》(Yes Man)里的主人公,凡事更習慣說好,來中國的決定也是。所以盡管家人不同意,我還是從銀行賬戶里取出所有助學貸款,過完圣誕節(jié),動身來到中國。
第一站是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工作地點寫在招聘啟事上。但我一直以為自己去北京,因為 Craigilist 按地區(qū)劃分板塊,中國地區(qū)只有香港,北京,上海,各自覆蓋華南、北方和華東地區(qū)的信息。
學校安排我到哈爾濱分部培訓,同事見我就問之后會去哪個部門、哪個城市。我說我是在北京的,他們沒人信,說因為北京公司不會派人來哈爾濱培訓。一圈打聽下來才知道,Nikk 得去牡丹江。
嗨,真不能怪別人。我竟然一直以為自己去北京教書。
不過,反正剛來中國,哪邊都沒差。我一直把東北話當做標準普通話,把東北文化和人文當做中國整體現(xiàn)象。然后因為前妻是大慶人的關系,戀愛時我們一起來了大慶。
我老家其實和大慶還有層關系。我家在加拿大阿爾伯特省卡爾加里市,也開采石油,且和大慶是友好城市。大慶有條主干道卡爾加里路,卡爾加里市也有條大慶道,是中國城里一條小馬路,一不小心就錯過了。今年年初回國的時候我還特意拍了張放朋友圈。
我對卡爾加里的了解真有限,只知道城外有個油礦,專門在那里采油。大慶完全不一樣,我來到大慶,看到城區(qū)那些磕頭機(采油機),哇,正宗石油城市。
我朋友還跟我講王進喜、中國最早石油會戰(zhàn)的故事。我知道他是鉆井的,最早在玉門油田。后來大慶這邊發(fā)現(xiàn)油田之后,他就從玉門到了大慶,然后負責那邊的鉆井隊,好像隊伍編號是 1205。因為那時候條件特別差,鉆井沒有水,哪怕有水也沒管子運輸,工人就拿臉盆一盆一盆的接水,再一盆一盆搬過來。
我竟然還記得王進喜的名字和那么多名字,但卻不記得當年住在那個區(qū)了。
在大慶只要是你外國人,不管做什么,總會特別惹眼。一個老外出現(xiàn)在大慶街頭,別說大慶人見到奇怪,就是老外自己相互見著都跟在火星上見到地球同胞似的覺得稀罕。
像我除了那些外教同事,大街上可能得隔個小半年才能見到一個外國人。然后也就每一次看到了都很驚訝,隔幾百米就準備一會兒迎面打招呼了。
我還記得離開了大慶,在杭州見到老外,自己就像個農民進城一樣和人搭訕。我跟對方招呼,結果被回“我不認識你”。
在大慶我換過兩個英語培訓機構,然后又自己出來單干,聘了幾人專教口語。一個人學費 500 元、1000 元一個月。學生來自不同年齡段,父母生意人居多。如果是國企系統(tǒng)員工,黨員比普通工人多。
還有學生本身也是英語老師,但只會教應試,英語開不了口,也聽不懂,要我一個一個字給他說才行。比起來,這種老師在當?shù)馗軞g迎,一個月一個孩子收幾千元很容易。
我對本地人的想法、看法主要還是基于日常工作,沒有特別具象的看法。非要說的話,可能覺得大慶大部分年輕人都在亂花錢,專門花在看得到的地方,各種美容化妝之類的。
2015 年,優(yōu)酷找我拍一個全景 VR 視頻。我沒設備,就找到了當年那個視頻的作者,李文松,借設備。之后邀請方又請我去杭州拍,說教他們怎么用。視頻做完,我也算小有名氣,有人我應邀加入杭州一家 VR 公司。去了之后我待了兩年,接著創(chuàng)立自己的 VR 團隊。
大慶其實教了我很多。人情社會現(xiàn)象普遍存在的中國,東三省又可能是最講究這點的區(qū)域之一,待了七八年,那套餐桌禮儀我學的可多了。這種習慣有總比沒有好。就像吃飯時候有人給我倒酒,我會說不麻煩你,我自己來。這肯定要說。
以至于剛到杭州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比別人看上去更禮貌,對我創(chuàng)業(yè)多少有些幫助。當然,挪地方之后不習慣的事兒也有。比如東北見面談事兒一定喝酒,杭州沒這習慣,剛開始在想對方是不是不重視他。
到杭州來是一個偶然。2013 年,他在網上看到一個 VR 全景視頻,覺得 VR 是未來一個好的發(fā)展方向,業(yè)余時間運營一個叫 OculusChina 的論壇,后來被 Facebook 收購。但其實 Facebook 買的就是域名,論壇改名 VRChina 繼續(xù)由 Nikk 負責運營,平時主業(yè)是在大慶做英語外教。
當老師花的錢都用來維持 VR 社區(qū)運營了。最拮據(jù)的時候,Nikk 還在朋友大龍經營的酒吧做過銷售,二樓休息區(qū)和公共區(qū)相通,他就用一個屏風擋著,睡在二樓。酒吧附近,有一處沃爾沃大慶工廠駐廠外籍工程師住地。大慶酒吧不多,基本歐美裝修風格,那些沃爾沃派駐在大慶的歐洲員工說這家店賣歐洲尤其是比利時啤酒居多,讓他們很驚喜。
光景好的時候,這些工程師每天額外有 500 元生活補貼。工作不算輕松,但工資相對高,老外的身份也讓他們更容易的和中國女生談戀愛,哪怕是不怎么帥的中年離婚男,身邊從不缺漂亮中國姑娘。我覺得這樣不好。
至于我的 VR 創(chuàng)業(yè)項目,VR 本身在大慶還是太小眾了。我到杭州,北京,上海等地參加 VR 行業(yè)論壇或者會議,人們都不理解為什么我這個國內最早 VR 論壇之一的創(chuàng)辦人會偏居一隅。
幾趟折騰,哪怕是 VR 社區(qū)被 Facebook 買走,我也沒存下錢,甚至一度在大慶過的很苦,攢著硬幣,摳著、數(shù)著過日子,一頓飯吃一個饅頭就算對付了。
本來今年夏天我計劃回大慶的。我之前入股了一家 WWE 性質的摔角表演機構,夏天有場比賽。我原本是作為表演嘉賓出席比賽的。但趕上國慶嘛,比賽都取消了。
但是我還是蠻開心。我這么多年沒回去了,大慶朋友都知道我出來創(chuàng)業(yè)。結果頭一回去就被人看到在臺上這么不爺們地被人揍,他們會小看我。
題圖和文內圖由作者拍攝。